药药跑不动了,缩在禁闭的城隍庙门口,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她从怀里掏出馒头来,只见那馒头已被污水泡得发胀,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爷爷……”
她轻轻喊了一声,无人应答,门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烛火忽明忽暗,漆黑的夜色下,只有倾盆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落下。
药药抱紧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盛京的雨,一下便失了分寸,雨脚如麻,风如钝刀,把城隍庙外那两盏破旧油纸灯反复割碎,灯影摇晃间,映出蜷缩在屋檐下的瘦小身影。
洛药药双臂环膝,额头抵着斑驳门神,像一枚被褪色的符纸贴在那里。
雨水顺着残瓦淌下,打湿她褴褛的袖口,又沿指缝滴落,最终融入地面,留下一滩深色的痕迹。
高热像一条缓慢收紧的绞索,先是一圈一圈缠住四肢,再勒住喉咙,最后连视线都朦胧,洛药药只觉得,眼前景象开始重叠起来。
——爷爷缝缝补补的破棉袄很大,并不合身,但却是她最喜欢的衣服。
——破庙里摇曳的火堆很亮,可是不暖和,因为药药和爷爷总是被赶到角落里,不许靠近。
——张癞子伸来的脏手很可怕,不过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因为爷爷总是会护在她面前,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爷爷给的馒头,其实并不好吃,但药药知道,她不吃,爷爷也不会吃,所以她要保护起来,和爷爷一起吃饱饱。
突然,眼前所有画面一同碎成雪花,旋即又被高热蒸成白雾,彻底消散,药药眨眨眼,瞳孔失焦,只觉得天地都在摇晃,晃的她整个人都不太舒服。
“咚——”
一声闷响在胸腔里炸开,像是心脏骤然撞击肋骨,药药本能地按住胸口,指尖却触到一股灼烫,她整个人失去意识。
下一瞬,
“轰——!”
夜空被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劈作两半,雷声未落,那闪电竟折出一道诡异的分叉,直直坠向城隍庙前的小小身影。
诡异的是,没有焦糊味,没有血光四溅,雷火在触及药药天灵的一刹那,化作千万缕银蓝丝线,顺着她发丝、毛孔、指尖……涓滴不漏地融了进去。
世界骤然安静。
风声、雨声、远处的更鼓声,通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至无声。
“咔哒。”
某把尘封已久的锁,被轻轻拨开,城隍庙的门扉紧闭,屋檐下躺着的小乞丐,垂着的睫毛颤了一下,再抬眼时,原本琥珀色瞳仁已被一抹苍青取代。
那苍青极深,深处有细小符文明灭,似亿万星子循古轨绕行。
原本枯草般的黑发,此刻黑得发蓝,发尾竟自带星辉;微一动,便像一条浓缩的银河倾泻而下。
眉心处,一点神纹悄然浮现,像一株缩小的世界树,无叶,枝桠却蜿蜒伸展,每一条纹理皆倒映规则。
日升月沉,潮生长退,众生呼吸与草木枯荣……宛如……
神明复苏——
缓缓垂眸,苍青的眸子看向瘦弱的手心,那上面,有一条灰色细线,极短,不过半指长,颜色却浓得像被灰烬反复碾压过,透着几分化不开的命运痕迹。
“……这就是吾缺失的半魂?”
声音从薄薄唇间溢出,清寒得仿佛雪夜风刃,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竟是个流落街头的小傻子。”
她指尖轻掐,瞬间星辉绕指,仅一瞬,她便算出因果:
功德缺失,寿元将尽。
一旦掌心灰线消失,这具肉身即刻化为腐朽。
她抬手,本想着牵动神力,修补这具身体的残缺,可指尖微动,并未引来任何灵气,微微皱眉,她再度掐诀,却感觉眉心神纹忽地一黯。
“竟功德缺失到这种程度,连一刻钟都撑不住?”
苍青的瞳孔微缩,下一瞬,天地旋转,神明意识如潮水退去。
睫毛再次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是琥珀色瞳仁,写满了迷茫。
洛药药还是那个洛药药,但又好像和之前有所不同,那双琥珀色的瞳仁,此时湿漉漉的,却不知为何,似乎没那么呆滞了。
身体的高热,并未随着神明离去而减轻,反而变本加厉,洛药药摇摇晃晃站起来,眼前全是金星,模糊的脑子根本想不起太多的东西。
“爷爷说……发烧……喝药药……”
她含混地自言自语着,声音却像被雨水泡软的纸,一碰就要碎。
城隍庙背靠一座矮山,矮山连着城外连绵的西山。
药药记得爷爷说过,山里有苦苦的草药,可以治病,但此时的她根本没想起来,老乞丐同时也叮嘱过她,千万不要进山,山里不但有治病的草药,更有吃人的野兽。
她抬脚,踉踉跄跄往黑暗里走去,雨丝打在脸上,像无数冰针;她却觉得烫,烫得眼泪直流。
每一步,都似踩在棉絮上。
不知走了多久,药药只觉得膝盖一软,整个人扑倒在泥泞的山道,泥水溅起,糊住她的视线,她挣扎着想爬起,却连指尖都在发抖。
“……不能睡。”
可眼皮重得像铅。
最后一幕,她看见一团灰色的影子,自山林间疾冲而来,那影子带着雨夜特有的湿冷腥气,却在靠近她时,刻意放缓了脚步,似乎怕吓到她。
“嗷呜……”人。
低低的、沙哑的兽音,像风掠过破锣,是一只瘸了后腿的老狼。
老狼左耳缺了半块,右后腿血迹斑斑,银灰色的毛被雨水打成绺,却仍掩不住那双幽绿的眼。
它低头,鼻尖轻轻接触药药的额头。
滚烫。
那过于炙热的温度,烫的它瑟缩了一下,但下一秒,狼眸里闪过极似人类的犹豫,片刻后,它俯身,牙齿小心地叼住药药后衣领,像叼一只幼崽,将她甩到自己背上,随后背着她在暴雨中前行。
雨势更大了。
老狼每走一步,后腿的伤口便涌出更多血,染红泥水,可它不敢停。
它能嗅到,背上这具小小的人类身体,生机正以惊人的速度流逝,如果它不救,恐怕这个小人类,就得葬身在这片山林了,可是,这个人类身上有很舒服味道,它不想让她死掉!
就在它几乎力竭时,头顶忽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先是三五只,再是数十只,最后竟汇聚成一片黑云——
麻雀、斑鸠、灰喜鹊、夜鹭……
甚至还有本该南迁的雁,它们盘旋而下,翅膀交叠,像一把巨伞,挡在药药与老狼上方,雨点砸在鸟背上,“噼啪”作响,却再落不到她身上。
老狼喉间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似在道谢。
突然,鸟群让开一道缝,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头鹰俯冲而至,利爪下抓着一把青绿的草叶。
草叶散发淡淡苦香。
猫头鹰把草药放在药药胸口,又振翅飞回高空。
几乎同时,地面传来“簌簌”声。
数十只小田鼠自草丛钻出,每只嘴里都衔着不同草药:有清热的小蓟,有退烧的柴胡,甚至还有罕见的还魂草……它们把草药堆成一小垛,然后齐刷刷人立而起,黑豆般的小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
老狼见状,停下脚步,微微俯下身子,便有一只松鼠上前,在草药上嗅了嗅,随后捡起一株,用小爪子捧着,一点点送到药药唇边。
药药半昏迷中,闻到苦味,本能地皱眉,可她太虚弱,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草药汁液顺着舌尖滑入喉咙,像在干枯的荒原里点起一簇小小篝火。
叽叽叽…
小松鼠给洛药药喂药的时候,草丛里又钻出了几只小兔子,它们和田鼠一阵窸窸窣窣,随后小心翼翼地停到老狼面前,似乎向它传达着什么信息。
等松鼠喂完药,兔子和田鼠们纷纷退开,老狼背着小乞丐继续往前。
又走了数十丈,山道旁便看到了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庙不过一间茅屋大小,供桌早已坍塌,泥塑的土地公也剩了半个脑袋。
老狼背着洛药药,一瘸一拐地踏进破庙。
鸟群在屋顶盘旋,翅膀拍打的声音像一阵急促的鼓点,随后,它们竟纷纷落下,衔来干草、枯枝、掉落的鸟羽……见状,老鼠们也加入其中。
片刻功夫,供桌下便垫起厚厚一层软草,上面覆着蓬松鸟羽,像一张天然的软榻。
老狼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药药放上去。
它自己则趴卧在药药身边,,幽绿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雨幕,尾巴覆盖在药药身上,像是为她取暖。
雨声渐歇。
第一缕曦光透进破庙时,药药的高热奇迹般退了几分。
她睫毛抖了抖,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晨光中银灰色的狼背,伤口处凝着暗红的血痂,此时鸟群早已散去,却在破庙四周留下一圈羽毛,像某种无声的结界。
鼻尖萦绕着草药的清香。
药药愣愣地伸手,指尖碰到狼背上的毛——
粗粝,却温暖。
老狼回头,幽绿的眼睛对上她琥珀色的瞳仁,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危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