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外的金砖被晨光磨得发亮,顾屿跪在第一排左数第一个蒲团上,听见陆文渊的朝靴碾过砖缝的轻响,那人就跪在右侧。
“陛下驾到——”内侍的唱喏声刺破晨雾,“宣顾昱、陆文渊和张致知觐见。”
“顾昱。”
御座上传来的声音带着金石之响。顾屿叩首起身,锦袍下摆扫过砖地,扬起的细尘里竟掺着星点朱砂。这是昨夜夭夭往他砚台里掺的彩头,此刻正沾在他靴底,在金砖上拓出浅红的印记。
“卿前日策论《边防十策》,朕看了三遍。”
皇帝的手指叩着龙椅扶手,声音忽远忽近,“其中“徙民实边”一条,与宣和元年户部旧案相悖,卿有何辩解?“
顾屿的目光落在阶下的青铜鹤灯上。那灯盏的阴影里,站着穿绯色官袍的陆太傅陆川——陆文渊的父亲,当年正是他力主废除徙民政策,转而采用“以夷制夷”的方略。
“小民以为,”顾屿的声音在大殿里荡开,惊飞了梁上悬着的铜铃,“宣和旧案只算得“权宜”,非“长久”。"
他忽然解下腰间的水囊,将半袋浑浊的沙砾倒在青砖上。那是从雁门关带回来的,混着枯草与血痂,
“陛下请看,此乃关外黑风口的沙土。三年前小民在此领略风情,见徙民所种的粟麦,根须能扎进石缝三寸。而如今改用“互市”,换来的却是掺了沙土的粮草。”
“放肆!”陆川的怒吼震得太和殿梁上铜铃乱颤,绯色袍角扫过顾屿脚边的沙砾堆,“边防之事岂容你一介新科进士置喙?谢相,你是当朝首辅,竟容门生如此污蔑朝廷重臣?”
“小民不敢。”顾屿缓缓叩首,水囊里剩余的沙砾顺着袖管漏出来,在金砖上堆成座小小的沙丘,“只是小民游历时,见过七岁孩童用冻裂的手指刨沙种麦;见过老妇把仅存的口粮分给伤兵;见过......”
话音未落,一道紫袍身影已自文臣队列中缓步走出。
谢玄的朝靴踩在金砖上悄无声息,腰间玉带的九枚金鱼袋却随着步履轻响。那是先帝御赐的“定国安邦”袋,寻常朝会从不离身。
他在顾屿身侧站定,目光扫过青砖上那堆混着血痂的沙砾,突然弯腰拾起一粒沾着枯草的石子。
“陆太傅稍安。”谢玄的声音像浸过雪水的玉磬,“顾昱所言,老臣倒有佐证。”
谢玄转身面向御座,袍袖拂过顾屿肩头。顾屿突然想起三年恩师教他为官之道时,也是这样用袖口替他挡住风雪:“当年老臣奉旨巡查边防,见过徙民在黑风口种出的粟麦。”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奏折,龙纹封皮上“宣和元年”的朱批仍清晰可见:“陛下请看,此乃户部存档的《七镇垦荒簿》。顾昱游历那年,关外垦田三百顷,收粮二十万石。而自陆太傅推行互市,去年七镇粮草入库量已不足十万石。”
陆川的脸色瞬间泛青:“谢玄!你竟敢私藏旧档!”
“非是私藏。”谢玄将奏折高举过顶,“此乃先帝御批的奏本,老臣今日呈于御前,只求陛下明鉴:徙民实边非空谈,乃是七镇军民拿命换来的生路。”
皇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叩出轻响,目光在谢玄与陆川之间流转:“谢相既有旧档为证,陆太傅可有辩驳?”
陆川张了张嘴,却被谢玄递上的另一卷文书堵得哑口无言。那是户部新呈的《互市粮草核验册》,朱砂批注的“掺沙三成”四字刺得人眼疼。
“陆文渊。”
御座上传来的声音带着严厉。陆文渊叩首起身,锦带束腰的力道让他想起昨夜在书房临摹的《兰亭序》。父亲说,今日殿试需“藏锋”,故而他特意将平日里凌厉的笔锋收得圆转,连朝靴的底纹都磨去了三分棱角。
“卿前日策论《新政五要》,朕看了。”皇帝的手指点着龙案上的奏折,朱笔在“盐铁专营”四字旁画了道红圈,“其中“商税改革”一条,与谢相去年所奏“轻徭薄赋”策似有相悖,卿以为如何?”
“小民以为,谢相之策如春风化雨,小民之策如利刃除疴。”他缓缓叩首,“如今国库空虚,若不重征商税,何以支撑边防军费?”
“哦?”皇帝的目光落在陆文渊上,“卿可知江南商户联名上书,言商税过重恐生民变?”
陆文渊的指尖在衣服上轻轻摩挲。那里藏着半张用蜂蜡封好的密信,是今早寅时从太傅密道送来的,上面列着三十家“抗税”商户的名单,每一家的掌柜都与谢玄有旧。
“陛下明鉴,”他躬身,“此乃江南织造局的账册副本。去年商户丝绸出口量增三成,税负却减两成,其中猫腻,臣敢请三司彻查。”
“陆太傅以为如何?”皇帝突然转向阶下。陆川的绯色袍角动了动,玉带勾上的双鱼佩与陆文渊吊坠上的玛瑙鱼遥遥相对——那是父子二人的暗号,玉佩晃动三下,便是“见好就收”的意思。
“臣以为文渊所言有理。”陆川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平缓,“商税改革可先在两浙试点,再图全国推行。”
陆文渊却突然叩首:“陛下!小民愿往两浙督办此事!”
他知道,父亲想让他避开谢玄的锋芒,可他偏要趁此时机,将那些与谢家有牵连的商户一网打尽。
皇帝的朱笔在奏折上停了停,墨滴在“陆文渊”三字旁晕开个小圈:“卿有此心,朕心甚慰。”
皇帝转向张致知,问道,“你怎么看?”
“陛下,江南最大的“云锦庄”去年织机损毁三十台,工匠病死十七人,实缴税额已占利润四成!若再加征三成,此庄三百织工明日便要饿死街头!”
陆川大声呵斥:“张致知!你敢为贪商辩护?”
“小民为万民请命!”张致知猛地跪下,“小民幼时随父在苏州游历,见过织工们手指被经线勒出的血痕!他们一日织锦三丈,只得铜钱三十文,陆文渊却要将商户税负转嫁给他们——这是逼江南十万织工造反!”
“一派胡言!”陆川突然从袖中甩出密信,墨迹淋漓的“云锦庄偷税万两”八字刺得人眼疼,“此乃苏州知府呈上来的实证,你敢说这是伪造?”
张致知冷笑一声,说道:“陆太傅可知这万两税银为何免缴?去年云锦庄为边防赶制冬衣三千件,陛下特批免税三年!你故意隐去批文,是想欺君罔上吗?”
殿内突然死寂。谢玄的紫袍身影缓缓出列,说道:“老臣可作证。去年冬雁门关守军的棉甲,确是苏州织坊赶制,每件棉甲用棉四两,耗银三钱,皆是商户垫资。”
“够了。”皇帝将朱笔掷在龙案上,墨点溅在“商税”二字中央,“张致知,你说该如何?”
“小民请立《商税则例》!”张致知叩首,“凡为军需、赈灾垫资的商户,可凭户部批文免税。寻常商户按利润分等征税,上户三成,中户二成,下户一成。如此既保国库收入,又安万民之心。”
陆文渊突然嘶声喊道:“不可!若商户虚报利润........”
“小民愿往江南推行“鱼鳞税册”!“张致知猛地抬头,额角青筋暴起,“每商户、每织机、每间作坊皆登记入册,派御史巡按核查,若有虚报,小民以项上人头担保!”
皇帝的目光扫过阶下两人,突然笑了:“既然两位各执己见,那便派顾昱即刻赴江南查清此事。”
“传旨。”皇帝突然提起朱笔,墨痕在明黄圣旨上晕开时,谢玄的紫袍角轻轻扫过顾屿的手背,“顾昱,擢为一甲第一名,赐状元及第。授正六品翰林院编修兼刑部员外郎。陆文渊擢为一甲第二名,赐榜眼及第,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张致知,擢为一甲第三名,赐探花及第,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散朝时,谢玄在太和殿丹墀下停住脚步。顾屿躬身行礼,谢玄突然摘下菩提子手钏抛过来:“戴着它,江南官吏见此钏如见老夫。”
“恩师......”
“如今算是与陆氏正式交锋"谢玄打断他的话,目光望向宫墙外的流云,"你可害怕?”
“为天下计,学生不怕亦不悔。”顾屿坚定道。
谢玄欣慰笑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紫袍在晨光中漾开涟漪:“去吧,你妹妹还在宫墙外等你。”
转身时,便看到张致知在不远处,正向他走来。
“恭喜恭喜”张致知赞许道,“竟不知顾大人如此胆魄。”
“张大人,彼此彼此”顾屿笑看道,“来日喝酒一聚”。
两人不由会心一笑。
顾屿看见夭夭站在宫墙外,月白襦裙被风吹得鼓胀,鬓边的白菊沾着金箔似的阳光。她手里捧着的食盒里,半块桂花糕还冒着热气。那是今早天没亮就去城隍庙求的,说是“状元郎的彩头”。
“哥哥!”夭夭的声音穿过层层宫阙,“陛下是不是......”
“夭夭,”顾屿打断她的话,拉着她的手转身,“我们回家。”
夭夭回过头时,看见陆文渊站在宫墙阴影里,折扇上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影子,像吐着信子的毒蛇般隐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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