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玄色常服上绣着的暗龙纹，随着他迈步的动作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倒像是真有龙鳞在皮下翻动。他挺拔的身影刚出现在殿门口，静贵妃捏着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紫檀木珠子硌得掌心生疼，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沉如寒潭，分明藏着翻涌的雷霆。
“母亲这是在审案？”太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儿臣听说东宫的沈尚宫被拘在此处，特来看看她到底犯了什么罪。”
面对着太子咄咄逼人的语气，静贵妃还未开口，只见魏王紧随其后踏入殿内。
静贵妃缓缓起身，孔雀蓝的裙摆扫过宝座边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在刻意维持着从容：“两位殿下有所不知。这沈尚宫涉嫌谋害太妃及行巫蛊之术，这可不是小事。”她抬手朝阶下示意，眼角的细纹里浸着冷笑道：“连翘，再把你看见的跟二位殿下说一遍。”
胡连翘吓得浑身瘫软，被太监架着才勉强跪直：“回，回殿下，奴婢真的看见沈尚宫杀人了。”话音未落，就被魏王厉声打断：“一派胡言！”
“胡言？”静贵妃冷笑一声，指向托盘里的占卜盘，“这占卜盘是我刚刚从她寝宫搜出来的，这是前朝宫闱绝对禁止的巫蛊之物！”
沈柔则望着那占卜盘，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她终于明白，这张网织得有多密。
就在太子正要开口之际，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徐姑姑鬓发凌乱地闯进来，她瞥了一眼沈柔则，喉头滚出一声呜咽，猛地跪倒在太子面前：“殿下！是奴婢！都是奴婢做的！”
满殿哗然。
静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咬牙道：“徐姑姑？你疯了不成？”
“奴婢没疯！”徐姑姑膝行着扑到托盘前，死死盯着那占卜盘道：“刚刚娘娘派人搜了我们的寝宫，只是这并不是阿则的东西，是奴婢的东西，阿则也不清楚这是什么。”
沈柔则猛地抬头，泪水决堤而下：“姑姑！不是的！你为何要……”
“阿则！”徐姑姑厉声打断她，脸上爬满决绝，“阿则是我自幼抚育长大，她担心我才会冒死为我顶嘴！这污秽蛊惑之物是我的东西，和沈柔则没有半分干系！”
静贵妃强压怒气，浅浅一笑道：“看来你和沈柔则果然情深意切，这么多年的情谊让你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一个罪人？”
徐姑姑莞尔一笑道：“奴婢才是罪人，王太妃是我杀的，和沈柔则毫无关系，而胡连翘也是眼睛昏花把我认作了阿则，我和王太妃一直有纠葛，奴婢实在受不了就杀了他。”
“胡说！”静贵妃猛然拍向桌子，桌案的茶碗震得叮咚作响，她犀利的目光犹如薄刀刺向徐姑姑，声音带着冰冷的凛冽道：“你不必用如此拙劣的话为沈柔则开脱！”
徐姑姑不卑不亢道：“奴婢说得句句属实，字字真切，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犯下滔天大罪，奴婢也只有一死才能谢罪！”话音未落，她忽然挣脱侍卫的拉扯，朝着殿中那根盘龙金柱撞去。
徐姑姑的声音还悬在半空，人已如断线的风筝般扑了出去。
侍卫的手只捞到一片冰凉的衣角，此刻徐姑姑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向前伸展，仿佛要在撞上金柱前，再替沈柔则挡去什么。
“咚——”沉闷的撞击声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殿内的烛火猛地朝一侧倾斜，将她的影子在金砖上扯得又细又长。
第一缕血珠顺着柱身的沟壑蜿蜒而下，在金龙鳞甲的凹槽里积成小小的血洼，很快又被涌来的血潮冲散，染红了龙尾上那片雕刻精致的云纹。
她没有立刻倒下，而是靠着柱子微微喘息，浑浊的眼睛穿过晃动的人影，牢牢锁住沈柔则。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阿则”她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嘴角忽然牵起一抹极浅的笑。“活下去！”这几个字碎在齿间，混着血腥气漫出来时，鲜血汩汩爬满了她消瘦清秀的面庞。
沈柔则眼睁睁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顺着金柱缓缓滑落，眼睛和嘴巴长得大大的，泪珠子哗然蹦落。
血从徐姑姑的七窍里渗出来，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织成细密的网，把那双总是含着暖意的眼睛糊得半睁半闭。
可就是这双将阖未阖的眼，始终朝着沈柔则的方向。仿佛在说，别怕，姑姑替你挡住了。
沈柔则摇晃着身体，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整个人浑浑噩噩似的踩着棉花，踉踉跄跄扑倒在徐姑姑的尸身前，她浑身颤抖不能自持的伸出手，摸到徐姑姑那还温热的手，终于无法控制的尖叫，“姑姑！姑姑！”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愤怒。
李琰不忍，不顾众人的目光，缓缓抱住她。
他分明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剧烈颤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臂弯。
烛火在徐姑姑渐渐冰冷的身体上方跳跃，将她映在金柱上的血影拉得忽明忽暗。
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迹里，倒映着沈柔则苍白如纸的脸，倒映着静贵妃骤然失色的瞳孔，更倒映着徐姑姑用性命筑起的，最后一道护佑的屏障。
沈柔则的身体像被投入冰窖，血液瞬间冻结，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她挣扎着愤恨的目光看想着静贵妃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宫妇再次按住。这一次，她没有再徒劳地挣扎，只是那双眼睛，死死地瞪着静贵妃，里面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徐姑姑那半睁半闭的眼睛，仿佛还在温柔地注视着她，心中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猛地低下头，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松开。那股血腥味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痛苦。
她知道，姑姑是为了保护她才选择了这条绝路，这份沉重的恩情，她该如何偿还？
“放开她，本宫倒想看看她想耍什么把戏。”
“贵妃娘娘！”沈柔则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般射向静贵妃，“你满意了？为了诬陷我，你竟然逼死了一个无辜的人！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将眼前的这个女人生吞活剥。
可静贵妃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的愧疚。
沈柔则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的痛苦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剧痛，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再次滑落。姑姑的笑容、姑姑的叮嘱，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那两个宫妇松开了手，沈柔则麻木似的抚摸着徐姑姑已经一点一点变冷的面孔，缓缓将她背在自己的背上。
“姑姑，你可真瘦，平时你多吃一点就好了。”她晃着身体紧紧的抓着徐姑姑的手，走了出去。
静贵妃似乎还想阻拦，李乾那警告的眼神让她把所有的话生生吞咽下去。
“阿则——”李琰忍不住轻轻叫着。
可是沈柔则仿佛没有听见，她咬着牙背着徐姑姑的尸身走了出去，所有人都被她的眼神震慑不敢阻拦。
走出殿外，寒风呼啸，吹着清雪。
沈柔则泪水再次决堤，她侧着头道：“姑姑，你还记得吗？我们相遇也是在那个冬天，那么冷，你心那么善的可怜我，疼惜我，让我从浣衣局出来跟着你，这一跟就这么多年，你为什么现在要弃我而去？”
徐姑姑再也无法开口回答她了。
“姑姑，这宫里这么大，这么可怕，以后我该如何自处？你为什么心这么狠的抛下我？”沈柔则呜咽的哭声在深宫的夜里是如此的凄楚悲凉。
风雪之中，她背着徐姑姑的尸身竟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二人细长瘦弱的身影走出了锦珍宫。
此刻，她唯一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躲在姑姑身后的小女孩了。
她要活下去，为了姑姑，也为了自己，一定要查明真相，让那些害死姑姑，诬陷她的人付出代价。
大理寺狱，关押着所有犯下极刑的罪人。
韩宫令被人替下了宫装，衣着素服的跪在稻草之中，她自从关押进这个地方，不言不语，比哑巴还要沉默。
嘎吱，嘎吱。
似乎有人来了，裙据窸窣的声响让衙役们都有些微微惊讶。
四尚在大理寺卿杨大人的带领下终于见到了韩宫令。
“大人！”四人跪在地上眼见韩宫令这番憔悴的模样悲痛欲绝。
韩宫令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向心硬的徐尚食也忍不住哭着叫着“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为何不开口为自己辩解！我们相信你绝非杀人凶手！”
高尚仪自顾自的擦眼泪说不出完整的话。
心急如焚的叶尚寝忍不住道：“大人，求求你说句话吧，现在尚宫局已经翻天了！静贵妃手持凤印，毫无避忌！”
韩宫令依旧一脸冷漠。
四人面面相觑。
谭尚服忍不住道：“大人，后宫出大事了，那静贵妃竟然诬陷沈柔则杀了王太妃！还说人证物证俱在，徐姑姑为保沈尚宫，自裁在了锦珍宫，现在我们人心惶惶！求您主持公道！”
韩宫令缓缓张开眼。
徐尚食哭着叫道：“徐姑姑死得太惨！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静贵妃平素吃斋念佛如今雷霆手段实在让人害怕！”
韩宫令缓缓站起来，四尚赶忙跪在地上痛哭。
“我要见陛下！”
杨大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案子有眉目了！
很快，陛下召见了韩宫令。
而没有人知道，两个人到底谈了什么，后来沈柔则也是听人说，韩宫令死在了大殿上，原来她袖子里藏着一枚银簪子最后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沈柔则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呼风唤雨的女子最后竟然如此决绝，她只知道的是韩宫令死前谏言，新任宫令叫做沈柔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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