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宁公主二十四岁芳辰宴，其排场之隆，堪称今春京城第一盛事。
公主府邸早已装饰得如同仙宫琼宇，处处张灯结彩，锦幔低垂，名贵的花卉从暖房中一车车运来，点缀在廊庑庭院之间，香气馥郁，沁人心脾。身着崭新宫装的侍女们步履轻盈，穿梭不息，脸上皆带着谨慎而荣耀的光彩。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公主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京中数得上的王公贵族、文武重臣及其家眷，皆盛装出席，带来的贺礼琳琅满目，由专门的司礼官唱喏收录，那名单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宴会设在水榭环绕的主厅“瑶光殿”及延伸出去的巨大露台之上。殿内明珠高悬，烛火通明，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却并不喧闹，恰到好处地烘托着气氛。
最先抵达的，是皇帝与林贵妃。
皇帝一身常服，虽未着正式朝服，但龙章凤姿，不怒自威。林贵妃则是一身绛紫色宫装，雍容华贵，气质温婉中带着一丝疏离。他们的到来，引得满堂宾客齐齐跪迎，山呼千岁。
毓宁今日是绝对的主角。她穿着一身正红色蹙金绣百鸟朝凤的广袖长裙，头戴赤金点翠嵌宝凤凰展翅步摇，妆容明艳照人，一扫往日刻意维持的素淡哀愁，眉梢眼角皆是张扬肆意的风华。她上前娇俏地行了礼，被皇帝亲手扶起。
“朕的宁儿又长了一岁，”皇帝笑着，目光宠溺，“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定要玩得尽兴。”说罢，便有内侍抬上皇帝的贺礼——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形态奇崛，色泽纯正，在灯下流光溢彩，引得众人阵阵惊叹。
林贵妃则送上一套亲手调制的香方和配套的香具，用料极其考究，世间难寻第二份，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思。“望宁儿日日安眠，心旷神怡。”贵妃语气温柔，拍了拍女儿的手。
帝妃二人并未久留，略受了些臣子的敬酒，象征性地坐了坐，便起驾回宫了。他们深知自己在场，这些年轻人难免拘束，将主场留给毓宁，便是最大的宠爱。
帝妃一走，场中的气氛果然瞬间活跃轻松了许多。
以承恩公夫人为首的一干贵妇、贵女立刻围了上来，口中满是溢美之词。
“殿下今日真是光彩照人，这凤凰于飞的图案，也只有殿下能驾驭得了！”
“这珊瑚树真是稀世奇珍，可见陛下对殿下疼爱之深！”
“贵妃娘娘的香方才是万金难求，殿下好福气！”
她们争相奉承，变着法儿地夸赞毓宁的容貌、衣着、恩宠，所献礼物也无一不是挖空心思搜罗来的奇珍异宝，试图在这位最得宠的公主面前留下印象，为家族或自身谋取好处。
毓宁慵懒地靠在主位的软榻上，享受着众人的追捧，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对哪些奉承话受用，哪些礼物合心，她心中自有杆秤，偶尔点头应一声，便足以让进献者欣喜若狂。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捧着毓宁。
席间亦有不少人心存芥蒂，只是不敢表露。几位年轻的郡王、世子坐在稍远些的位置，饮酒谈笑，目光偶尔扫过被众星捧月的毓宁，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不以为然。
他们或是嫉妒皇家对她过分的宠爱，或是看不惯她一个寡妇却如此张扬奢靡，不顾礼法规矩。但这份不满，也只能藏在心底，面上依旧要维持着应有的礼节。
还有一些家中有适龄子弟曾试图尚主却被无形挡回的重臣家眷，看着这泼天的富贵和恩宠，心中更是酸涩难言，只觉自家儿子那般优秀，竟还入不了公主的眼，这毓宁公主未免眼光过高。
在这片喧嚣繁华之中，有一人格外安静，几乎隐匿在人群之外——慕容岚。
他今日换了一身略新的靛蓝色侍子服饰，依旧低调，却更衬得他面容俊秀，身姿挺拔。
他并未像其他内侍那般忙碌穿梭，而是静默地侍立在毓宁宝座侧后方不远处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影子。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低垂着，偶尔抬起，极快地扫视全场，确保一切井然有序，没有任何事物能惊扰到公主的雅兴。
慕容岚手中端着一个银盘，上面放着公主惯用的玉杯和一瓶御赐的葡萄美酒，随时准备上前伺候。
他的存在感很低，但每当毓宁的眼神无意间扫过他时，他总能第一时间感知，并回以一个极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颔首。他看到了所有人的表演，听到了所有的奉承与嫉妒，但他眼中只有一个人，他的公主。他的平静与周遭的浮华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而今晚，除了毓宁公主之外，最受瞩目的，恐怕就是新科探花张怀玉了。
他今日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湖蓝色杭绸直裰，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身姿清朗。他一入场，便吸引了不少目光。寒门探花，才名在外，又深得陛下赏识，本就是话题人物。
加之近来隐隐有流言传出，说公主殿下似乎对这位张探花颇为青眼，甚至有人隐约提及那晚翰林院藏书阁之事，更是让他处于风口浪尖。
张怀玉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羡慕的、甚至是不屑的。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只能强作镇定，与几位相熟的翰林同僚坐在一处，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几乎无法控制地飘向主位那个明艳如火的身影。看到她被众人环绕，谈笑风生，那般耀眼，那般遥远。再想到自己怀中那份“特殊”的礼物，以及乔玉的暗示，他的心就跳得如同擂鼓。
同僚们打趣他：“怀玉兄，今日准备了何等奇珍？”
张怀玉只能含糊应对，心中却如同沸水般翻腾。他准备的，岂是寻常奇珍？那是他熬了数个夜晚，耗尽心血写就的一首长诗，字字句句，皆是他隐晦而炽热的情意，更是他决定迈出那一步、回应公主“两情相悦”暗示的勇气证明！
他等待着，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按照流程，稍后会有献礼的环节，但他不打算在那时随大流献上。他要找一个更私密、更能表达他“独一无二”心意的时刻。
宴会进行到**，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舞姬们身着霓裳，翩翩起舞，水袖翻飞，如梦似幻。宾客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派盛世华章。
毓宁饮了几杯酒，双颊绯红，眼波流转，更添媚态。她似乎有些燥热，抬手轻轻扇了扇风，对身旁的乔玉低语了一句。
乔玉会意，微微提高声音道：“殿下略感闷热，欲往水榭露台透透气，诸位请自便。”
众人连忙表示殿下请便。
毓宁起身，在乔玉和慕容岚的伴随下，袅袅婷婷地走向殿外临水的露台。那里晚风清凉，视野开阔，能看见远处粼粼的湖光和星星点点的灯火。
不少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公主的身影。
张怀玉的心猛地一跳——机会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袖中那卷滚烫的诗笺，趁着众人注意力稍移，也悄然离席，向着露台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慕容岚正为公主披上一件薄披风，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正小心翼翼靠近的蓝色身影。他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只是极快地垂了下眼睫，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半步，将自己更深地藏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
露台上，毓宁凭栏而立，望着夜景，似乎并未察觉身后的靠近。
夜风拂起她的裙摆和发丝，带着醉人的香气。
张怀玉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近，他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盛宴未央，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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