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丧整三年。
毓宁公主深居简出，素衣素服，连宫里年节下的盛宴都推脱不去。
皇帝中间来看过她两次，当着宫人的面，也曾劝她“青春正好，莫要辜负”。他的话还没说完，毓宁的眼泪就成串地往下掉，哭得喘不上气，生生把皇帝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这场面传出去，世人更是感慨：严驸马何德何能，竟得公主深情至此！真真是死而无憾了。
唯有公主府内院的人知道，殿下这三年过得并不悲苦。
她常窝在暖阁的软榻上，身后是姿态恭谨、为她垫着靠枕的慕容岚。她手里捧着的，是府中养着的笔墨文人精心撰写的“公主驸马甜蜜轶事录”。
里头将她和严奉之那点有限的温情时光无限放大，添油加醋，写得缠绵悱恻，感人至深。
毓宁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点评几句：“这里写得过了，他那日送的胭脂颜色俗气得很。”或者“这处倒不错，本宫喜欢，赏。”
慕容岚便低声应着，适时喂她一口温热的蜜水，或是一瓣剔了芯的橘子。他的怀抱成了公主最舒适的软垫，安静，温顺，毫无存在感，却又无处不在。
三年丧期一过，公主府门前冷清的车马又渐渐热闹起来。
头一个上门的就是严家。
严侯爷领着族中几个子弟，还特意带上了他那一房年纪最轻、模样最俊俏的庶出小公子，说是来给公主请安，感念公主对严奉之的深情厚谊。
毓宁在前厅见了他们，依旧是一身素色，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
她看着严侯爷那几乎掩饰不住的、带着算计的殷勤，又瞥了一眼那个被推出来、怯生生不敢抬头的小公子，心里一阵腻烦。
严奉之皮囊是不错，人也还算有趣，可这不代表他们严家这些歪瓜裂枣都能入她的眼。
尤其是这种上不得台面、只会装可怜的小兔子。
她耐着性子听了片刻严侯爷拐弯抹角的奉承和对家族子侄的吹嘘，实在忍不下去，轻轻蹙眉，借口身子不适，起身便离了席，将一干人晾在了厅里。
严侯爷脸上的笑僵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着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
这时，一直垂手侍立在公主座位旁的慕容岚缓步上前。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卑微侍人的恭敬笑容，声音柔和：
“侯爷恕罪，殿下这三年哀思过甚，伤了心脉，实在不宜久坐劳神。御医叮嘱了，需得静养。”他话锋轻轻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上下扫过那位小公子，“说来，殿下近日倒是时常睹物思人，想起驸马爷当年的英姿勃发、谈吐不凡……这么好的人却再也没有了，每每悲泣不已。哎，若是驸马爷还在，见殿下如此，不知该多心疼。”
他语气惋叹，字字句句都在夸赞死去的严奉之，可听在严侯爷和那几位严家子弟耳中，却像是无形的耳光。
慕容岚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殿下怀念的是严奉之那个人，而不是你们整个严家。就凭你们现在带来的这些货色，连让殿下“劳神”的资格都没有，反而惹她想起亡夫，更添伤心。
严侯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好歹是个侯爵，竟被公主身边一个低贱的无名无份的侍子如此阴阳怪气地羞辱，更何况这侍子话里话外还在贬低他精心挑选的人选。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冲昏了他的理智。
三年来看惯了公主扮演的“贤良儿媳”，他恍惚间竟真忘了眼前是君，自己是臣的忘了儿子的死背后那令人胆寒的疑云。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慕容岚，怒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侯面前放肆！公主殿下是我严家的媳妇，为我儿守孝是她的本分！如今丧期已过，家族关心，为她日后考量，乃是长辈恩义！她岂能如此怠慢？！真当我严家……”
后面更难听的话还没出口，厅内空气骤然凝固。
所有公主府的侍卫、宫人瞬间抬头，目光冰冷地刺向他。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
毓宁缓缓走了出来，脸上哪还有半分病弱哀戚。她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落在严侯爷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严侯，”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厅的人心头一凛，“你刚才说，本宫是谁的媳妇？”
严侯爷被那目光一刺，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熄，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里衣。他腿一软，险些跪下去。
“殿、殿下……”
毓宁皱眉走到主位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莫名挥了一下手。
一直跟在公主旁边，像影子一样的侍女立刻冲了上去，“啪”的一声打了严侯爷一个耳光，手下丝毫不留情面。
严侯爷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血痕。侍女巍然不动。
“看来侯爷是忘了。”侍女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忘了严奉之是臣，公主是君。忘了你们严家满门的富贵，是因为尚了公主，而非公主高攀了你们侯府。”
慕容岚给公主倒了茶，她低头小口地喝。
根本不抬头看面前的闹剧。
“为驸马守孝，是念及旧情，是给你们严家天大的颜面。你们不知感恩，竟敢拿着这颜面当成踩上来的台阶？还敢在公主的府邸，呵斥公主的人，妄议公主的不是？”
侍女站定在面如死灰的严侯爷面前，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严驸马到底是怎么死的，您知道吗？”
严侯爷浑身剧颤，扑通一声瘫跪在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身后的严家子弟也早已吓傻，跟着跪倒一片，那个俊俏的小公子更是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好了，乔玉。”毓宁打断，“别吓着侯爷了。”
乔玉直起身，嫌恶地瞥开眼，仿佛多看他们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
“慕容岚。”
“奴才在。”慕容岚躬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顺平静。
“严侯爷年事已高，怕是老糊涂了，说了些大不敬的昏话。送回府去，让他好好静养思过吧。”毓宁轻轻抬手，像是拂去一抹灰尘，“至于严家……罢了，看着就烦。”
“是。”慕容岚恭谨应下。
他清楚，这句“看着就烦”，就是彻彻底底的断绝。严家的富贵路，走到头了。这不仅是失宠，更是毁灭的信号。
陛下和贵妃绝不会允许一个胆敢羞辱公主、还可能藏着旧事秘密的家族继续存在。
严侯爷被人拖出去时，面无人色，嘴里只剩无意义的嗬嗬声。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儿子，更葬送了整个家族的未来。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昏了头，错认了身份，错估了那位看似哀婉的公主殿下。
屏风之内，乔玉依旧像隐身一样侍立在毓宁身后。慕容岚重新为毓宁斟上一杯热茶。
毓宁接过，抿了一口，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那本轶事录，后面还有吗？拿来本宫看看。”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一个侯爵家族的风波，不过是看戏时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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