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宁公主的人生信条里,向来缺少“迂回”二字。她想要什么,无论是稀世珍宝还是一个人的性命,通常只需一个眼神、一句轻语,自然有人捧到她面前,或替她处置干净。直来直往,仗势欺人,她做得理所当然。
但这一次,对张怀玉,她却生出一种罕见的耐心。
这张“白纸”太干净,也太脆弱。她看得出,他那份固执的“风骨”和“原则”是真正刻在骨子里的,而非严奉之那般流于表面的虚伪。
若她直接以公主之威强压,以富贵相诱,结果很可能不是得到,而是彻底撕碎这张纸,或者让他宁折不弯,远远逃开。
那可就无趣了。
毓宁想要的是“描画”的过程,是看着这张白纸因她而逐渐染上色彩、最终彻底属于她的掌控感。
强扭的瓜不甜,若是让瓜自己心甘情愿地落到她掌心,那才叫有意思。
于是,毓宁公主开始了她生平第一次对男人的“迂回”的谋划。这感觉颇为新奇,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游戏。
第一步,投其所好,润物无声。
张怀玉不是翰林院编修吗?不是爱书如命、学问渊博吗?
毓宁便找了母妃。林贵妃虽久居深宫,但当年行走江湖行医时,结交甚广,其中不乏一些隐世的大学者、藏书家。毓宁派人以“贵妃娘娘欲整理古籍,惠泽学子”为名,向这些藏书家“征集”了一些孤本、善本的抄录权。
很快,几册市面上绝难见到、甚至连翰林院书库都未必收录的珍稀典籍抄本,被一个自称“受人所托”的陌生小厮,送到了张怀玉暂居的同乡会馆。
张怀玉收到时,惊愕万分。他仔细翻阅,发现这些典籍正是他梦寐以求、却苦于无门路得见的!他激动得手指都有些颤抖,连声追问小厮受何人所托。
小厮只是摇头,憨厚地道:“那位贵人只说,宝刀赠英雄,好书赠才子。先生是读书人,这些书在先生手里比藏在深宅大院蒙尘更有用。”说完便行礼告辞,任张怀玉如何追问,也不再透露半分。
张怀玉捧着书,如获至宝,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感激和困惑。他首先想到的是翰林院的某位赏识他的前辈,或者是陛下爱才,暗中资助?他独独没有怀疑到毓宁公主头上——在他心中,公主殿下虽贤德,但毕竟是深宫妇人,怎会喜欢这些枯燥典籍的价值?又怎会如此细致地关心到他一个小编修的学术需求?
他看着书页上工整清晰的抄录字迹,心中暖流涌动,只能将这份厚恩默默记下,发誓必要更加勤勉,将来若能知晓恩人是谁,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毓宁在府中听着侍女的回报,想象着张怀玉那副又惊又喜、抓耳挠腮想知道是谁又无从猜起的模样,心情愉悦地多吃了一碗冰酪。
第二步,雪中送炭,解决烦忧。
张怀玉入住同乡会馆,虽解决了住宿,但翰林院俸禄微薄,京城米贵居大不易。他既要维持体面,又要寄钱回乡奉养父母,时常捉襟见肘。加之新科进士,难免有些同年之间的应酬往来,虽他已极力推辞,但有些实在推脱不掉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一日,他正为下一季的房租和一份必须出席的同年宴饮的份子钱发愁,甚至动了念头想找同乡先借支一些。忽然,翰林院的一位老吏目笑眯眯地找到他,说有一桩“好事”便宜他。
“张编修,你可走运了!”老吏目道,“国子监那边要重新勘校一批前朝史书,工程浩大,正需要人手。那边知道咱们翰林院清苦,特意分了些校对的名额过来,算是给各位大人添些润笔的津贴。这活儿轻省,就是耗时间,但对张编修你的学问来说是手到擒来。你看……”
张怀玉一听,大喜过望!校对典籍本就是翰林份内之事,又能做学问,还能得一份额外的收入,简直是天降甘霖!他连忙感激地应下,只觉得朝廷体恤下情,实在是恩德浩荡。
他自然不知道,这“好事”是毓宁公主派人给国子监祭酒递了话,特意“创造”出来的机会,指名道姓要将最轻松、报酬却最丰厚的一部分“分配”给新科探花张怀玉。公主甚至特意吩咐,报酬要以“润笔津贴”的名义发放,显得名正言顺,照顾了读书人的脸面。
张怀玉怀着感激的心情,更加废寝忘食地投入到校对工作中。有了这笔稳定的额外收入,他的经济压力顿时缓解,眉头都舒展了许多。他对朝廷、对上官的忠诚和感激,又加深了一层。
毓宁得知他不再为银钱烦恼,专心做事,满意地点点头。她要的就是他安稳地待在翰林院那个清贵又容易掌控的地方,不要被生活所迫去钻营别的门路,或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第三步,创造“偶遇”,潜移默化。
毓宁不会直接召见张怀玉了,那样目的性太强。但她会开始出现在一些张怀玉可能出现的、不那么正式的公开场合。
比如,皇家寺院的一场法会。毓宁公主以“为亡夫祈福”的名义前往,素衣淡妆,神情哀婉,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同情赞叹。法会结束后,她在寺院的静园中小憩,“恰巧”遇到了同样被住持“结缘”留下探讨佛经与儒学共通之处的张怀玉。
张怀玉见到公主,慌忙行礼。毓宁只是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张探花也在此地?不必多礼。本宫只是心中郁结,出来走走。”
她并不与他多谈,只是随口问了几句佛法是否能让人心境平和,又似有感触地叹息一声:“有时想想,人生在世,执着太多,反倒苦了自己。不如像张探花这般,一心学问,心思纯粹,反而自在。”
她的话说得似是而非,既符合她“新寡哀思”的人设,又隐隐抬高了张怀玉,将他那点“穷酸”美化为“纯粹自在”。
张怀玉听得心中又是同情又是感慨,只觉得公主殿下虽身份尊贵,却也内心苦楚,而且竟能理解他这等读书人的心境,实在是一位心思细腻、超凡脱俗的奇女子。他对公主的崇敬中,不由得又添了几分真诚的好感。
又比如,某位皇室宗亲举办的赏花宴。毓宁难得出席,坐在主位,意兴阑珊。当有贵女提议行酒令时,毓宁便淡淡笑道:“那些陈词滥调有什么意思?本宫听闻新科探花诗词功底扎实,不如请张探花以眼前景致赋诗一首,也让本宫瞧瞧今科进士的才学?”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席末惴惴不安的张怀玉身上。
张怀玉猝不及防,紧张得额头冒汗,但公主发话,他不得不从。他深吸一口气,凝神思索片刻,终究是有真才实学的,一首咏景七律脱口而出,虽不算惊才绝艳,但也对仗工整,意境清雅,远超席间那些纨绔子弟的牵强附会。
毓宁听罢,轻轻拍了下手,脸上露出些许真实的赞赏笑意:“好。果然有真才实学,不是那等浪得虚名之辈。赏。”
她赏下的是一方上好的松烟墨锭,对读书人来说,正是合宜又体面的礼物。
张怀玉在一片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接过赏赐,心跳如鼓。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公主殿下似乎真的对他有几分另眼相看。但这“另眼相看”是基于他的才学,这让他感到骄傲而非被冒犯,心中对公主的知遇之恩更是铭感五内。
几次三番下来,张怀玉心中“毓宁公主”的形象越发丰满和高大:她贤德、深情、惜才、善良,还能理解读书人的心境,并且欣赏他的才华。他丝毫未觉察到这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轻轻拨弄着他的命运。
而毓宁,则享受着这种操控一切的感觉。她看着张怀玉对她从最初的纯粹敬畏,慢慢变得尊敬、感激,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和好感,她觉得十分满意。
慕容岚将这一切静静看在眼里。他依旧每日为公主剥葡萄,伺候笔墨,姿态温顺得仿佛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偶尔,在公主看不到的角度,他看向窗外翰林院方向的眼神,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公主的画笔,正在一点点地,耐心地,蘸取着名为“关怀”、“赏识”和“缘分”的颜料,准备在那张干净的白纸上,落下她想要的图案。
她并不着急。
狩猎的乐趣,在于过程,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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