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玉探花及第，跨马游街时那清俊儒雅的风姿，早已随着人们的口耳相传和街头小贩印制的粗糙画像传遍京城。
按理说，这般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天子门生，又生得一副好皮囊，早该被京城里那些眼光毒辣、热衷于牵线搭桥的官媒或世家夫人们盯上，门槛都该被踏破了几重才是。
然而，诡异的是，张怀玉入住同乡会馆乃至后来用校书津贴租下一处小小院落，始终门庭冷落。
除了几位清贫的同年偶尔来访，竟无一家高门大户前来示好或提亲。偶尔有一两次，某位官员家眷在宴席上似乎对他流露出兴趣，但也不过是客气地问候几句，之后便再无下文。
张怀玉自己忙于翰林院的庶务和校书工作，加之于男女之事上本就迟钝，并未察觉有何异常。他只当是京城贵女眼光高，自己一介寒门，入不了她们的眼，反倒乐得清静。
可他远在淮南老家的父母却坐不住了。儿子眼看都二十有四了，在同村这般年纪的男子，娃娃都能满地跑了。以前是家里穷，又要专心科举，耽误了。如今儿子高中探花，光宗耀祖，这终身大事岂能再耽搁？
村里人更是七嘴八舌地撺掇：“怀玉如今是天子门生，是大官了！将来肯定要娶个京城里的千金小姐！”“哎呦，那可说不准，京城小姐眼光多高啊，别到时候高不成低不就，反倒耽误了！”“就是就是，还不如先在老家找个知根知底的，好歹能伺候公婆，延续香火……”
张母听着这些话，心里像着了火一样急。她既盼着儿子能找个高门媳妇帮衬前途，又怕儿子真被京城浮华迷了眼，或是被势利眼的人们欺负。思来想去，她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先把自家侄女，也就是张怀玉的表妹孙苒，送到京城去！
孙苒今年刚满十六，是张怀玉舅舅家的女儿。孙家是当地小地主，家境殷实，孙苒自小娇养，生得俏丽可爱，性子天真活泼，也识得几个字。她从小就对这位读书好、模样好、性格又正派的表哥怀有朦胧的好感。一听姑姑有意让她去京城见表哥，甚至存了亲上加亲的心思，顿时喜不自胜，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在孙苒以及她父母看来，张怀玉如今是探花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自家女儿若能嫁过去，哪怕是做妾，那也是贵妾，是享福的！若是将来张怀玉另娶高门正妻，自家女儿好歹占了个“表妹”和“先来”的名分，总不至于吃亏。
于是，孙苒带着父母的嘱托和满满的期待，以及张母偷偷塞给儿子的家书——信中委婉表达了让儿子好生照顾表妹，若有可能，便收了房，好歹知根知底，一路舟车劳顿，来到了京城。
当张怀玉在下衙回家路上，被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鲜亮绸衫、笑吟吟跳出来喊“表哥”的小姑娘拦住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苒……苒妹？你怎么会在此处？”张怀玉又惊又疑。
孙苒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大意是姑姑担心表哥一人在京无人照顾，特意让她来陪伴伺候，家里也都同意了云云。
张怀玉头大如斗。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显被娇惯坏了、对京城繁华充满好奇、丝毫不见外的小表妹，再想到自己那点微薄俸禄和狭小租屋，顿感一个头两个大。他心思纯粹，压根没往男女之情上想，只当是母亲不放心，派了个小丫头来给他添乱。
但他生性善良孝顺，不忍苛责母亲好意，更不好立刻将表妹遣返。只好先将孙苒安顿在自己租住的小院里，腾出最好的房间给她，自己挤去了书房。
孙苒却开心得很。她一点也不觉得这院子狭小简陋，反而觉得京城什么都好，尤其是能天天见到表哥。她抢着要给张怀玉洗衣做饭，虽然做得一团糟；她会在张怀玉看书时，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会用自己带来的私房钱买些时兴的点心或小玩意儿，硬塞给张怀玉。
张怀玉不胜其烦，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尽量避着她，每日早出晚归，待在翰林院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把孙苒纯粹当作一个不懂事、需要照顾的妹妹，耐心有限，只得敷衍。
偶尔夜深人静，他被孙苒吵得头痛，独自在书房对灯枯坐时，脑海里会莫名闪过另一个身影——那位尊贵、美丽、却又带着淡淡忧郁和智慧的毓宁公主。她会温和地与他讨论学问，会赞赏他的诗才，会说出“心思纯粹，反而自在”这样知心的话……
他随即猛地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公主殿下是何等人物？自己竟敢生出这等妄念，真是荒唐可笑。公主对他那一点点赏识，不过是上位者惜才罢了，自己若会错意，那才真是玷污了公主的清名，也辱没了自己的读书人身份。
他将这点恍惚的心思狠狠压下，告诫自己莫要胡思乱想，当前最要紧的是在翰林院站稳脚跟，做出成绩，不负圣恩。至于表妹……找个机会，好生劝说，送她回家去吧。
张怀玉这里风平浪静，只当是多了件麻烦家事。他却不知，公主府的眼线，早已将“张探花家中住进一位年轻俏丽小姑娘”的消息，迅速报了上去。
最先得知此事的，是毓宁的贴身婢女乔玉。乔玉心思缜密，深知公主对那位寒门探花的不同寻常的关注。她不敢怠慢，立刻匆匆入内禀报。
彼时毓宁正懒洋洋地靠在窗边，看慕容岚为她插瓶。新送来的海棠开得正好，慕容岚手指灵巧，修剪花枝的姿态优雅得像在作画。
“殿下，”乔玉快步走近，低声禀道，“翰林院张编修家中，今日住进了一位年轻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模样俏丽，称呼张编修为‘表哥’，举止甚是亲昵。据查，是张编修淮南老家的表妹，姓孙，其父是当地一地主富户。”
毓宁抚弄着一朵海棠花瓣的手指微微一顿。
慕容岚修剪花枝的动作也几不可查地滞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表妹？”毓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她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从海棠上移开，看向乔玉，“可知具体来意？”
“奴婢打听得知，似是张探花的母亲见儿子年岁已长，京城又无人照料，故将侄女送来，其意……恐怕是想亲上加亲。”乔玉小心翼翼地回答，偷偷观察着公主的脸色。
毓宁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出声，只是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暖意：“本宫倒是小瞧了这位张探花。原以为真是张一尘不染的白纸，没想到，家里倒先给他送了个‘自家人’来添色彩了。”
她语气中的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让乔玉的头垂得更低了。
“可知那张怀玉是何态度？”毓宁又问。
“据眼线回报，张编修似乎颇为困扰，对其表妹多以礼相待，并无逾越之举，近日甚至常常早出晚归，似在躲避。”
听到这里，毓宁脸上的冷意才稍稍缓和了一些。算他识相。
但即便如此，一个正值妙龄、对张怀玉明显有企图表妹的存在，依旧让她感到十分不快。就像自己看中的一幅画，还没动笔，却发现画纸边上莫名多了一块碍眼的污渍。
“亲上加亲？地主家的女儿，也配？”毓宁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本宫还没动手，倒有人想先摘桃子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灼灼盛放的海棠，目光幽深。
“乔玉。”
“奴婢在。”
“去给本宫仔细查查那个孙……孙小姐。性情如何，喜好什么，怕什么，都查清楚了。”毓宁的声音平静，“然后你看着办就行。”
“是。”乔玉立刻领命而去。
慕容岚此时才轻声开口：“殿下不必为此等小事烦心。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张编修既无心，她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毓宁回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本宫自然知道。只是这污渍虽小，看着也碍眼。得找块好橡皮，轻轻擦掉才是。”
她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对付一个乡下丫头。但她有的是办法，让那张怀玉自己动手，或者让那孙苒自己知难而退。
她的画笔才刚刚提起，岂容他人胡乱涂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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