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苒被两个面无表情、衣着比她还体面数倍的侍女“请”进琉枝楼时，心里怕极了。她以为是遇到了拐子，或是得罪了京城里的什么大人物。
可当她踏入那雕梁画栋、香风缭绕，连地上铺的毯子都软得陷脚心的雅间时，那点害怕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羡慕所取代。
她瞪大了眼睛，几乎看不过来了。墙上挂着她看不懂但觉得极好看的画，多宝格里摆着亮晶晶的瓷器玉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她从未闻过的、让人晕乎乎又很舒服的甜香。桌上摆着的点心，做得比真花还精致，她连见都没见过。
“姑……姑娘，这是……”孙苒看着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衣着素雅却气度不凡的乔玉，声音都有些发颤，下意识地把自己那身原本觉得挺鲜亮的绸衫往角落里缩了缩。
乔玉没起身，只抬手示意她在对面的绣墩上坐下。态度不算倨傲，但也绝无热情，是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孙姑娘不必惊慌，”乔玉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请你来，只是想与你聊聊你表哥，张怀玉张探花的事。”
一听提到表哥，孙苒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心还没放下：“我表哥？他……他怎么了？”
“张探花很好，陛下赏识，前途无量。”乔玉淡淡道，目光平静地落在孙苒脸上，“正因如此，才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更不能被任何……不必要的麻烦所拖累。”
孙苒的心又提了起来：“麻烦？什么麻烦？我不会给表哥添麻烦的！我是来照顾他的！”
乔玉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孙姑娘，明人不说暗话。你为何而来，你家中长辈和你自己，心里都清楚。张探花性子敦厚，念及亲情，不忍苛责于你。但有些事，不是你不说，他不说，旁人就看不出，就影响不了的。”
她顿了顿，看着孙苒渐渐发白的脸色，继续道：“京城不比你们乡下地方，这里的水深得很。张探花如今是天子门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如今根基未稳，最需要的是一心一意当差，博取陛下的信任，而不是忙着处理这些家长里短，更不该在此时与什么表妹牵扯不清，落人口实。”
“我……我们是表亲，怎么会落人口实……”孙苒争辩道，声音却弱了下去。
“表亲？”乔玉语气微扬，带着一丝嘲讽，“一个妙龄女子，无名无分住在单身表兄家中，伺候起居？孙姑娘，这话说出去，你自己信吗？御史台的言官们会信吗？若有人借此参张探花一个行为不端、私德有亏的折子，你猜陛下会怎么想？张探花这刚刚起步的仕途，还经得起这般风浪吗？”
孙苒被这一连串的问句砸懵了，脸色彻底白了。她虽然天真，但不傻，乔玉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她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到来，竟然可能会害了表哥？
“不…不会的，我只是照顾表哥，我没想害他……”她慌忙摇头。
“你想不想，不重要。别人会不会借此做文章，才重要。”乔玉打断她，语气加重了几分，“况且，孙姑娘，你可知道，已有贵人看上了张探花？”
孙苒猛地抬头：“贵人？”
“一位你，你们孙家，都绝对得罪不起的贵人。”乔玉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贵人欣赏张探花的才华人品，已有属意。在贵人眼中，张探花是一块需要精心雕琢的美玉，容不得半点瑕疵，更容不得任何人……抢先染指。”
乔玉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孙苒全身，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
“贵人仁厚，念你年幼无知，又是张探花亲眷，不愿将事做绝。”乔玉说着，对旁边侍立的铃兰使了个眼色。
铃兰会意，从随身带着的一个锦袋里，取出了一沓纸张，轻轻放在了孙苒面前的黄花梨桌面上。
孙苒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一眼，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那最上面一张，赫然是他们孙家全家的户籍黄册！上面清楚地写着她父母、兄弟、以及她自己的名字、年纪、特征！下面似乎还有地契、甚至他们家这些年纳税、借贷的一些票据副本……
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奢华得可怕的地方？出现在这个陌生女人的手里？
孙苒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她再天真也知道，能轻易拿到这些东西，意味着对方拥有何等恐怖的能量！意味着他们孙家在这位“贵人”面前，就像蚂蚁一样渺小，生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贵…贵人……”孙苒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
“贵人的意思很简单。”乔玉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比刚才更具威胁，“孙姑娘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对张探花最好，也对你们孙家最好。京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张探花更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乔玉站起身，走到孙苒身边，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为你着想”的温和：“听话，找个借口，安安分地离开京城，回你的淮南去。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提起，尤其不要让你表哥知道。如此，张探花前程无忧，你们孙家也能继续安安稳稳地过你们的小日子。否则……”
乔玉没有说下去，只是又瞥了一眼桌上那沓能决定孙家生死的纸张。
孙苒彻底被击垮了。那极致的奢华与这冰冷的威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将她那点小小的虚荣和幻想碾得粉碎。
她不怕穷不怕苦，但她不能连累父母家人！比起家人，对表哥那一点朦胧模糊的好感算得了什么！？
“我…我明白了……”她带着哭腔，几乎是瘫软在绣墩上，“我走…我很快就走……求求您，千万别…别动我家里人……”
“孙姑娘是明白人。”乔玉满意地点点头，“我会派人‘护送’孙姑娘出城，确保你一路平安到家。至于这些……”她示意铃兰将那些纸张收回，“只要孙姑娘守口如瓶，它们就永远不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乔玉说完，不再多看失魂落魄的孙苒一眼，转身离开了雅间。铃兰上前，看似客气实则强硬地将软绵绵的孙苒“扶”了起来。
孙苒被带离了琉枝楼，如同做了一场光怪陆离又糟糕可怕的噩梦。来时的那点好奇和兴奋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冰凉的现实。
她回到张怀玉的小院时，脸色依旧惨白，推说身子不适，将自己关在房里。张怀玉只当她是初来京城水土不服，并未多想，反而松了口气，觉得终于清静了。
接下来的两日，孙苒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躲着张怀玉。就在张怀玉琢磨着该如何委婉劝她回家时，孙苒自己先开口了。
她找到张怀玉，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说自己想家了，京城虽好但不习惯，还是想回去陪父母。
张怀玉虽然意外，但正中下怀，立刻表示理解，还拿出自己攒下的一些银钱，让她带回去给舅舅舅母，又再三保证会写信回家说明情况，绝不会让母亲责怪她。
孙苒看着表哥那真诚却毫无留恋的脸，再想到琉枝楼里那张冰冷的脸和那沓可怕的纸张，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是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三日后，孙苒在一辆看似普通、实则由公主府护卫暗中“护送”的马车上，离开了京城。来时满怀憧憬，去时只剩惊恐与失落。
张怀玉送走表妹，只觉得卸下了一副重担，浑身轻松，更加一心扑在了翰林院的公务上。他丝毫不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场针对他身边位置的清扫，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
而公主府内，乔玉正向毓宁回话。
“殿下，孙氏女已离京。奴婢查过，张编修并无怀疑，只当是表妹自己想家。”
毓宁正拿着一根精致的玉簪，逗弄着笼子里的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闻言头也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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