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车到了山脚下，早有曲家的家臣候着，捧着束帛和刍灵。一行人拾级而上，石阶上还有着些青苔的印痕，距离祭祖的日子还有些，约莫是因为今日要来祭拜赵昱爹娘，昨日遣下人连夜打扫的。赵昱看见父母的坟茔时，忽然顿住了脚步：坟前立着块新刻的石碑，碑上“赵公讳昭曲氏孺人”八个字，是那样熟悉又莫生。
“你大表哥每年都会请石匠新刻的，说是有朝一日你回来了好让他们看得清楚。”曲湘声音低沉。
祭祀的仪式简单而郑重。赵昱亲手将黍稷撒在坟前，又斟了杯秬鬯酒浇在碑前的泥土里，酒液渗入土中，竟泛起细小的气泡。应琮学着他的样子，将带来的束帛焚在墓前，火苗舔着丝绸，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倒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曲湘等人说过几句便走开去，徒留赵昱应琮二人在坟前跪拜，与他爹娘说些心里话。待赵昱起身走近，家臣才带着下人收拾礼器先行离开。下山前，曲湘忽地叫住赵昱，二人在山野间走了一段路，曲湘给他介绍了好些曲家先祖，自然也有那位赵昱未曾见过的外祖父。曲湘忽然道：“你这次来嗥京，是什么官职？怎么就只有十来名护卫。”
赵昱道：“继我父亲的平阳君。赵砾……我大伯说朝见天子不宜多兵。”曲湘的玄端礼服的下摆扫过石阶：“齐地野心毕现，一路凶险非常，京中还有赵砾二子赵润在此，他是个厉害人物。他长子赵洵我也见过。《易》中讲‘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赵昱低头默然不语，忽地跪下道：“不敢欺瞒舅父，其实来嗥京的不知我一人，还有两名典客。但他们奉了赵砾之命，妄图在途中杀我，嫁祸给大邹，以求起兵。”曲湘深深的看向赵昱，渐渐的眼神中多了柔情，“你与你母亲很像，不只是脸庞，连性格都一样。那个应琮究竟是何人？”赵昱道：“是子盈至交好友，当初逃难时相遇，是个有本事的，能飞天遁地。还有另一位好友更为厉害，当初若非他们二人，子盈早已与爹娘相聚。”
曲湘叹一口气，将赵昱扶起，看着他低垂的头颅许久才道：“你不必如此，我是你舅舅，又不是旁人。赵砾——”他顿了顿，转而道：“你在齐国作何打算？据我所知齐伯卧病在床多年，都是那个赵砾在主持政务。”
赵昱抬眼看向曲湘，他道：“当年齐王看出赵砾狼子野心，密旨召我爹回国继位，却不慎被赵砾所知。他杀我全家时，从没念过半分亲情。我当初年幼不知情，还逃回皆暄，结果被他软禁三年，我以为将我放出是重念亲情，谁知不过是要我来大邹做这祭旗之人。我若不争，便只能等着被他像碾死蚂蚁似的碾死！”他从怀中摸出块玉佩，正是曲珏修复的那枚，“我娘说祖父曾告诫娘，曲家的女儿，骨头要比石头硬。我想争一争那个位子。”
赵昱眉目间满是锐利坚定。曲湘与他对视几眼，转而看向他手中的玉佩，忽然长叹一声：“大邹是撑不了多久了。一般的钱财来源都是留兰那个水匪窟子。今年连太庙的礼器都用的是去年的。”曲湘玄端的衣摆扫过路边草木，牵住赵昱的手往回走，“你爹娘的坟前该多种些松柏，《礼记》说‘松柏为百木长，而守门闾’，将来也好护着你成事。”
曲珂今日当值并未同来，曲珏他们则先行下山，早在马车外等候多时。见赵昱眼底的红血丝，道：“二叔你把子盈带走，不会是去骂他了吧！”曲湘楞了一下，猛地飞去一记眼刀，曲珏赶紧笑着告饶。曲湘先行上车，赵昱走到曲珏身边，道：“表哥，你若是年后无事，便回莒国去助大舅舅吧。”
曲珏愣了愣，随即笑道：“我是质子，走不了的。”赵昱道：“质子而已，随便换个人来就是，邹天子没空来理你的。”曲珏转头看向马车，隔着马车木板深深凝望里面的曲湘。赵昱道：“莒国临着吴地的邗沟，盐铁往来络绎不绝，莒国若是把那些盐商收入囊中。将来……”他顿了顿，看着远处邙山的轮廓，“将来这天下，总得有曲家一席之地。”曲珏收住笑脸，许久又笑道：“那我信你一回。”
回到曲府时，日头已过正午。任桃正指挥着下人准备午膳，青铜甑里蒸着菰米，陶甗里炖着鹿肉，香气漫了满院。赵昱等人下车才至府门，又见后方停住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人，那人忽然拿着张帛书走进来，帛书边缘绣着鸾鸟纹，是邹天子的宠臣、上大夫姬延的夫人姜氏送来的请柬。
“见过曲大人，我们家夫人延请曲家夫人与两位少爷三日后往府上一聚。”那人又拿出另一张请帖，笑着说，“夫人听闻齐国平阳君也来了嗥京，只是住在齐伯府我们不好上门送柬，还想请夫人代为转交这份请柬。”曲湘看了眼赵昱，并没有点明赵昱的身份，等姬家下人离去，他才转过头将请柬递给赵昱，笑道：“他家倒是消息灵通，我们都才刚刚知晓你回来，他们就送上请柬了。”
赵昱接过帛书，眉头紧皱，面目凝重，一时没有说话。曲湘道：“不必多想，京中近些年盛行此举，凡是高门大户，平日常常寻些由头举办宴会，你表哥他们也常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聊，或是……”曲湘收回后文，道：“总之若你没有正事去玩玩也无妨，若是不愿意去，只管叫你舅母替你回了就是。”说罢曲湘抬步往里走去。
赵昱转头看向应琮，“你怎么看？”应琮道：“应当无碍。有我陪你，不必担心这些。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赵昱抬头盯着应琮看，忽然笑了：“晚上的宴席，可有你爱吃的炙熊蹯。”应琮眼睛一亮，忙道：“那可得多备些酒！我听说大邹的清酒，配着熊肉最是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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