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遥晚在犹豫。
毕竟今晚陈茵茵的表现太像人类了。她的好奇，她的灵动，都太像一个真实无助的人类小女孩了。真实到让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先前那些关于她是“鬼”的猜测，是不是一场过于荒谬的误会？
是不是冤枉了她？
一旁的陈祁迟也紧抿着嘴唇，目光复杂地落在陈茵茵身上。他当然是害怕的，钟遥晚之前分析的那些疑点，他细细回想后，每一条都让他脊背发凉。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可是桩桩件件都表明了陈茵茵的身份不简单。在一个少年正在建立世界观的时候，陈茵茵的表现给了他莫大的冲击。
可是，当他此刻看着陈茵茵那泫然欲泣的面容，听着她声音里无法伪装的害怕和期许，那点基于理性的怀疑，终究敌不过心底翻涌而起的不忍。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上前一步，几乎是带着点莽撞的义气，一把从陈茵茵手中接过了那块鲜红的绣布：
“好，我们帮你。”
钟遥晚：“？！”这个“们”字又是从哪里来的？！
*
陈茵茵说她要回家了，怕离开太久妈妈会担心她。
见陈茵茵愿意让他们走了，钟遥晚和陈祁迟心里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还要强装镇定，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三人在临江村的村口分别，陈茵茵的家在小树林里，和他们两人不同路。
走了几步后，钟遥晚回头时，发现陈茵茵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开，眼中又添上了几分孤独。
他看到她往前迈了一步，然后又收回了脚，最终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进村。
一直到他们转头，视野中不再有陈茵茵时，两人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
“你怎么想的，帮她把这东西埋在后山？”钟遥晚看了一眼陈祁迟手中的锦布。
“我、我那不是……”陈祁迟现在也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手里捏着那绣帕只觉得烫手得很，却又不敢随便扔掉，只能嘴硬道，“她当时眼睛一眨，那副样子……我、我就没办法了嘛！你说，陈茵茵她……真的会是鬼吗？可她看起来，明明和我们一模一样啊……”
“不知道……”钟遥晚移开视线，语气有些含糊。
“你不知道？！”陈祁迟瞬间拔高了音量，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上次不是还信誓旦旦、一条一条分析，笃定地说她一定是鬼的吗？！怎么现在又不知道了？！”
钟遥晚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地，最后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地否认：“有这事吗？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记得了。”
“钟遥晚！！！”
*
直到钟遥晚和陈祁迟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陈茵茵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她低头看着脚下。这条小路不知何时已铺上了整齐的石板，平整干净，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条下雨就会变得泥泞难行的土路了。她又抬眼望向远处那棵熟悉的老杨树，在她的记忆里，它还没有这么高，如今却已快赶上旁边矮房的屋顶了。
时光在这里无声地流逝，改变了一切，唯独将她留在了原地。
她的怨力太弱太弱了。
弱到攒了好几十年，才能够在实体化的同时为自己和被村民无辜打死的妈妈，撑开一小片能够短暂重逢的记忆空间。
她的怨力太弱太弱了。
弱到这一个月来，她不得不一次次地将路过江边的人拖入水中，汲取他们的惊惧与恐慌，靠那点微薄的负能量，如同烛火般勉强维持着她实体化的状态。
她只是想……只是想能多存续一会儿，能有机会像普通孩子一样，去找同村的孩子说说话，玩一会儿。
可是他们却害怕她是鬼。
她也不敢告诉他们她早就已经死了。
终于，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
陈茵茵小小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这阵巨大的悲伤和孤独。她缓缓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蹲在冰冷孤寂的石板路上放声哭泣。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与她旗袍上不断滴落的江水融在一起，洇开一片深色的，分不清是泪还是水的痕迹。
一阵极轻却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寂静。
应书缓缓从建筑物的阴影处走出来，站在陈茵茵身后。陈茵茵哭得肩膀不停颤抖，过了很久才缓过来。
直到陈茵茵的哭声渐轻，他才蹲下身，将手轻轻搭在陈茵茵的肩头。
陈茵茵的身体是冷的，毕竟她早就已经死了。可就在那掌心落下的瞬间，一种独属于生者的温度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带来一阵久违而奢侈的暖意。
“谢谢。”应书说。
陈茵茵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鬼。”
她哭得鼻子和眼眶都红彤彤的，衬着那张苍白稚嫩的小脸，显得格外脆弱。
应书沉默地看着她。他虽然没有女儿，但是唐佐佐被带回来的时候，也大约是陈茵茵这般年纪。
她和陈茵茵一样，懂事，乖巧，背负了太多，也从来不肯在人前落泪。
他看着陈茵茵，总能想起多年前那个同样隐忍的唐佐佐。
也正是这份深藏于心的怜惜与不忍，让他没有像对待寻常怨灵那样即刻将其净化，而是默许她用最后的时间去完成未了的执念，与人世做一场郑重的告别。
陈茵茵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止住哭泣。她颤抖着小手，从旗袍衣兜里掏出一枚被水浸得冰凉的小玉扣，递向应书。
玉石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是她再也无法流出的眼泪。
“这是我的……思绪体。”她说到这个词时声音再次破碎，强忍的泪水又一次蓄满眼眶，“净化吧。”
陈茵茵闭上眼，哽咽着吐出最后的请求，像是交出了自己存在的最后凭证。
应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发顶，然后才接过那枚承载着她所有执念与记忆的玉扣。
温润的灵力自他指尖缓缓流转，注入那枚冰凉的玉扣之中。
陈茵茵也在同时从兜里又掏出了一枚糖果，慢慢地剥开糖纸塞到嘴巴里。
这是陈祁迟给她的那颗糖果，她一直没有吃，早就已经被江水泡烂了。不过也没有关系，她根本不会吃坏肚子，也感觉不到甜味。
柔和的荧光微微亮起。伴随着这光芒，陈茵茵的身体也开始逐渐变得透明，如同被晨曦驱散的晨雾。
月亮依旧高高悬在空中，沉默而淡漠地注视着地面上这场无声的告别。
就在陈茵茵的存在即将完全消逝的最后一瞬，应书望着她最终淡去的位置，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庄重而温和，仿佛立下一个跨越时空的约定：
“放心吧，茵茵。”
“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的。”
翻建的房屋、长高的树、废弃的旧俗、淳朴的民风，这都是百年前的临江村没有的。
未来的临江村，未来的世界，也会越来越好。
“等你回来。”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夜风里，带着一份沉静的承诺与期望。
等你回来，这个世界一定会温柔地对待你的。
陈茵茵。
一些关于临江村的冷知识：
临江村民风淳朴，负能量其实不多。但是河里的思绪体太多了，所以平均下来，大家的怨力都不多，每天过得紧巴巴的……所以他们学会了分工合作，不能一下把怨力用完了，不然被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实体化以后就要被捉灵师一键清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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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临江村的小新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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