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像沉入了最深最冷的湖底。
意识是一缕被撕扯得极细的丝线,在虚无中漂浮,时断时续。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重的、无处不在的压力包裹着小小的身体。然后,一点微弱的、冰冷的震动感,透过身下坚硬的平面传来,带着一种单调而固执的节奏:“哐…当…哐…当…”
这震动像一根针,刺破了浓稠的黑暗。
痛。
首先苏醒的是痛。不是尖锐的爆裂,而是沉闷的、深嵌在骨头里的钝痛,从头部蔓延到右侧的翅膀,再扩散到整个身体。每一次随着那“哐当”的震动,痛感就像水波一样荡漾开,带来一阵阵恶心和眩晕。小鸟试图动一动,但身体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连抬起眼皮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
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得它立刻又闭上了眼。眩晕感更加强烈,世界在紧闭的眼皮下天旋地转。它蜷缩着,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身下的坚硬平面还残留着一丝白日阳光的余温——而是源于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这里是哪里?
不是巢穴里柔软的苔藓和温暖的绒毛。不是森林里带着青草气息的泥土。身下是冰冷、粗糙、带着铁锈腥气的坚硬。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刺鼻的、混合着油污、灰尘和某种燃烧物的怪异气味,呛得它小小的鼻孔发痒。耳朵里充斥着单调重复的“哐当”声,以及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带着哨音的呜咽。
它努力地、一点点地再次睁开眼睛,强迫自己适应光线。
视野模糊而晃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快速向后移动的、灰蒙蒙的天空。天空很低,被切割成狭窄的一条,两侧是高耸的、暗沉沉的巨大“墙壁”(车厢壁),表面布满斑驳的锈迹和模糊不清的符号。风猛烈地吹刮着它的绒毛,让它几乎无法稳住身体。它惊恐地转动着疼痛欲裂的头颅。
它正趴在一个巨大、冰冷的、不断移动的黑色硬壳(火车车顶)上!硬壳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冰冷的巨蟒,在灰白色的带子(铁轨)上蜿蜒前行。硬壳两侧,是飞速倒退的、陌生的景象:大片大片灰黄色的土地,点缀着低矮的、杂乱无章的枯草;远处,零星散布着一些方方正正的、灰扑扑的“石头盒子”(低矮建筑),屋顶上竖着几根冒着稀薄灰烟的“细棍”(烟囱)。没有熟悉的绿色森林,没有高耸的老槐树,没有潺潺的小溪。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它几乎无法呼吸。
家!妈妈!
它猛地想站起来,想飞走。但刚一用力,右侧翅膀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扎了进去。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鸣,身体一歪,差点从光滑冰冷的硬壳边缘滚落下去。它慌忙用爪子死死抓住身下粗糙的锈迹,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头部的伤,又是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袭来,眼前发黑,金星乱冒。
它伏在冰冷的硬壳上,急促地喘息,小小的身体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风吹得它几乎睁不开眼,每一次“哐当”的震动都像一次小小的酷刑,将痛楚更深地刻进它的骨头里。它想起那根灰色的、冰冷的金属杆子(电线杆),想起那瞬间吞噬一切的剧痛和黑暗。
我…撞上了硬壳世界的陷阱…然后…掉到了这个会移动的黑色巨蟒背上…
这个认知让它更加绝望。它离家太远了,远到完全迷失了方向。森林在哪里?家在哪个方向?它完全不知道。它甚至无法判断太阳此刻的位置——天空被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覆盖,光线是惨淡而均匀的灰白,没有明确的阴影。
时间在单调的“哐当”声和呼啸的风声中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身体又冷又痛,饥饿感也开始像小虫子一样噬咬着空瘪的胃囊。它曾试着在硬壳上寻找一点能吃的东西,哪怕是一粒草籽也好。但除了冰冷的钢铁、顽固的锈迹和厚厚的、呛人的灰尘,什么都没有。它舔了舔干燥的喙,喉咙里火烧火燎。风太大了,连一丝湿润的气息都捕捉不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最初的恐慌。它缩在靠近硬壳中央一处略微凹陷、勉强能避开一点强风的地方,把头深深埋进胸前稀薄的绒毛里。身体的疼痛和虚弱让它连思考都变得困难。它只是一个刚离巢不久、羽翼未丰的小鸟,世界之大、之险恶,远远超出了它稚嫩的想象。它想妈妈温暖的翅膀,想兄弟姐妹挤在一起的吵闹,想巢穴里熟悉的气味。泪水无法抑制地涌上来,浸湿了眼眶下的绒毛,很快又被冷风吹干,留下涩涩的痕迹。
黑色巨蟒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穿过荒芜的田野,跨过发出巨大轰鸣声的金属桥(铁路桥),桥下是浑浊湍急的、泛着白沫的黄色水流(河流)。它经过更多灰扑扑的“石头盒子”聚集的地方,那里噪音更大,气味更难闻,空中飞舞着各种它避之不及的奇怪东西(塑料袋、纸屑)。每一次经过,小鸟都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钻进身下的铁锈里。
太阳,那轮曾经指引它离开森林的金色圆盘,此刻完全隐没在厚重的铅云之后。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从灰白变成灰蓝,再染上一种令人压抑的深铅灰。风更冷了,带着湿气,钻进它稀疏的绒毛,冻得它瑟瑟发抖。
就在它以为这无休止的冰冷旅程永远不会结束时,身下的震动频率开始发生变化。“哐当”声变得缓慢而沉重,呼啸的风声也减弱了。黑色巨蟒发出一种悠长而疲惫的嘶鸣(汽笛声),声音穿透暮色,显得异常苍凉。
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在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黑色巨蟒彻底停了下来。惯性让它小小的身体往前滑了一下,爪子再次紧紧抠住冰冷的钢铁。
停下来了?它茫然地抬起头。
四周的光线已经很暗。它发现自己停在一个巨大的、由无数交错纵横的灰白色带子(铁轨)构成的、空旷而杂乱的地方(调车场或小站货场)。到处都是静止的黑色巨蟒或者它们的一段段身体(车厢),像一条条僵死的钢铁长虫。更远处,有一些高大的、顶部亮着昏黄光点的架子(信号塔、灯架)。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机油、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种潮湿的、带着铁腥气的风。
寂静,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在黑色巨蟒停止喘息后笼罩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不清的人声或金属碰撞声,更反衬出此地的空旷与荒凉。
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地占据了小鸟的意识。这里太冷了,太空旷,太危险。它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本能告诉它,停留在这些冰冷的钢铁巨物上,只有死路一条。它挣扎着,忍着翅膀和头部的剧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右翅完全无法用力,只能软软地垂着,每一次轻微的牵扯都带来尖锐的痛楚。它只能用左翅和爪子,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向硬壳的边缘。
向下望去,地面离它很高,布满碎石和黑色的、油腻的污迹(枕木和煤渣)。它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看起来相对松软的一处碎石堆,猛地跳了下去。
下坠的感觉短暂而惊心。它本能地想张开翅膀,但右翅的剧痛让它瞬间失去了平衡。
“噗”的一声闷响,夹杂着细小的碎石滚动声。它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侧身着地,正好压在受伤的右翅上。
“叽——!”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划破了货场的寂静。剧痛像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让它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昏厥过去。它蜷缩在碎石和煤渣里,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小小的喙无助地张开,急促地喘息着,却发不出更多的声音,只有细碎的、痛苦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冰冷的碎石硌着它柔软的腹部,煤灰沾满了它浅褐色的绒毛。
过了很久很久,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才稍稍平息,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和闷胀感。头晕目眩,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它瘫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连动一根爪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只有远处昏黄的灯光投下模糊而巨大的阴影,将货场映照得如同怪兽的巢穴。寒气从地面和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冻得它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饥饿和干渴感更加强烈,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喉咙干得像要裂开。
不能死在这里…不能…
求生的本能在极度的虚弱和痛苦中顽强地闪烁着。它必须找到食物,找到水,找到一个稍微能避寒的地方。
它再次挣扎,用爪子扒拉着地面,用尚且完好的左翅支撑着,一点点将自己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来。每动一下,都是巨大的折磨。它拖着无法用力的右翅,像一片被狂风吹折了叶梗的枯叶,在巨大的、布满钢铁怪兽的阴影迷宫里,跌跌撞撞地前行。
黑暗成了它唯一的掩护,也放大了所有的恐惧。巨大的车厢黑影如同沉默的巨兽,随时会将它吞噬。脚下是硌脚的碎石、冰冷的铁轨、滑腻的油污。它不知道方向,只能朝着远离那些巨大黑影、远离微弱人声的地方,本能地挪动。它路过一些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粘稠的黑色水洼(油污积水),本能地避开。它渴极了,却找不到一滴干净的水。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时间在痛苦和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它终于踉跄着穿过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钢铁丛林边缘。眼前出现了一条相对平坦的、灰白色的硬带子(道路),带子两旁,是一些低矮杂乱的、用各种奇怪材料(木板、铁皮、砖块)拼凑起来的“石头盒子”,有些里面透出昏黄的光,有些则漆黑一片。空气中飘来一些复杂的、陌生的气味:劣质油脂燃烧的烟味、腐烂食物的酸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植物的、潮湿的泥土气息?
这丝气息,在充斥着机油和尘埃的空气里,微弱得像幻觉,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小鸟昏沉的大脑。
水?泥土?
它循着那丝微弱的气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去。它绕过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小山似的黑色垃圾袋,惊飞了几只正在里面翻找的、体型比它大得多的黑影(老鼠或野猫),引来几声凶狠的嘶叫。小鸟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它拼命加快脚步,拖着伤翅,狼狈地钻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堆满废弃木箱和破桶的缝隙。
缝隙的尽头,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小小的、被废弃的洼地。洼地中央,是一个不大的水塘。水塘的水并不清澈,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深绿色,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枯叶和泡沫。水塘边缘,是疯长的、枯黄的芦苇和不知名的杂草。水汽和泥土的气息在这里变得浓郁起来,虽然也混合着一些**的味道,但对于渴得快要燃烧的小鸟来说,这无异于天堂的气息!
它几乎是扑到水塘边,也顾不上水是否干净,将喙深深埋进浑浊的水里,贪婪地啜饮起来。冰凉的、带着土腥味的水流进干涸的喉咙,暂时缓解了那灼烧般的痛苦。它喝得太急,呛了几下,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着伤处又是一阵剧痛。但它顾不上了,继续低头猛喝。
解渴之后,强烈的饥饿感再次占据上风。它抬起头,转动着依旧眩晕的脑袋,急切地在水塘边潮湿的泥土和草丛里搜寻。它找到几颗干瘪的、不知名的深紫色小浆果,味道苦涩,但它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又发现了几只行动迟缓的、小小的硬壳虫(可能是水虱或小甲虫),它用喙笨拙地啄食着。这些食物远不如森林里肥美的青虫或浆果,但此刻,它们就是救命的稻草。
填了一点肚子,身体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力气。但寒冷和伤痛依旧如影随形。它缩在水塘边一片相对干燥的芦苇丛根部,将身体尽量蜷缩起来,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右翅的疼痛依然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闷痛。头部受伤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箍着,一阵阵发沉发木,视野边缘偶尔还会出现短暂的模糊和晃动。它知道,自己伤得很重。
夜色深沉。水塘周围一片死寂。远处货场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声响,更显得这里的空旷和孤寂。冰冷的露水开始凝结,打湿了它本就稀薄的绒毛,寒意刺骨。它望着浑浊水面上倒映的、破碎的、惨淡的星光,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它淹没。它想家,想得心都揪成了一团。妈妈在哪里?兄弟姐妹们呢?它们会发现自己不见了吗?会来找它吗?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进浑浊的塘水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就这样,在寒冷、伤痛、饥饿和绝望的轮番折磨下,小鸟在这片废弃水塘边,度过了它生命中最漫长、最黑暗的一夜。它时睡时醒,每一次醒来都被更深的寒冷和疼痛包围。天快亮的时候,它甚至发起抖来,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喉咙干得发紧,连水都不想喝了。它知道自己可能病了,就像有一次在巢里淋了冷雨后的感觉,但这次更糟,更无助。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照亮这片荒芜的洼地时,小鸟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处境。水塘浑浊不堪,散发着淡淡的**气息。四周是倾倒的建筑垃圾、锈蚀的铁桶、断裂的水泥块和疯长的、毫无生气的枯草。远处,那些低矮破败的“石头盒子”在晨光中显得更加灰暗颓败。这是一个被遗弃的角落,一个连流浪的野猫都嫌贫瘠的地方。
它必须离开这里。这里没有足够的食物,没有安全的庇护,它的伤需要时间恢复,它需要找到回家的路!尽管这个念头在当前的境况下显得如此渺茫和可笑。
它挣扎着站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翅膀。右翅依旧剧痛,完全无法抬起,只能拖在地上。左翅还算完好,但扇动时也牵动全身伤痛。它试着跳了一下,又试着用左翅扑腾了几下。身体歪歪扭扭地离地了不到一尺高,就重重地摔回地面,伤翅再次传来钻心的痛。
飞…飞不起来了…
这个残酷的现实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它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上。它是一只鸟啊!一只本该属于天空的鸟!现在,它却连飞离地面都做不到!巨大的悲哀和绝望瞬间将它击垮。它瘫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小小的身体因抽泣而剧烈起伏,发出细弱无助的呜咽。天空那么近,灰蒙蒙的,又那么远,遥不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晨光稍微亮了一些。一种更强烈的求生欲,或者说是麻木的惯性,驱使着它再次站起来。飞不了,就只能走。它必须找到方向,找到食物,找到水,活下去。
它拖着沉重的、疼痛的身体,离开了那片绝望的水塘,沿着那条灰白色的硬带子(道路)的边缘,艰难地向前挪动。它不敢走到硬带子中间,那里偶尔会有巨大的“铁盒子”(汽车)呼啸而过,带起的狂风和刺耳的噪音让它心惊胆战,卷起的尘土更是呛得它喘不过气。它只能在路边的碎石、尘土和杂草中蹒跚而行。
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受伤的右翅拖在地上,沾满了泥污和草屑,每一次摩擦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头部的闷痛和眩晕感持续不断,让它看东西都有些重影。身体的虚弱让它走不了多远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息。它努力辨认着方向,但天空依旧阴沉,没有太阳的指引。周围的景象千篇一律的荒凉和陌生:破败的围墙、废弃的荒地、偶尔出现的、门窗紧闭的低矮房屋。它看到了几个立在路边的、高高的杆子,杆子上挂着一些四四方方的、画着各种图案和线条的硬板(路牌、广告牌)。
它认得这些硬板!在飞向城市的路上也看到过!妈妈好像说过,这些硬板上的线条(文字)能告诉鸟儿方向!小鸟的心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它忍着痛,加快脚步(如果那能算脚步的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到最近的一个杆子下面,努力仰起头,睁大眼睛望向那块高高在上的硬板。
硬板上画着一些弯弯曲曲的、黑色的线条(文字),还有一些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色块(路牌标识)。它看得眼睛都酸了,脖子也仰得生疼。那些线条对它来说,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杂乱无章的痕迹。它试图从中找出一点像河流、像森林、像山丘的图案,但什么都没有。它看不懂。一个字也看不懂。它甚至分不清那些线条是代表“前面有虫”还是“危险快跑”。
希望的火苗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浇灭。它沮丧地低下头,用喙无意识地啄着地上冰冷的碎石。连人类用来指路的标记都看不懂,它还能指望什么?它彻底迷失了。像一个被抛入巨大迷宫、连地图都看不懂的瞎子。
它不死心,沿着硬带子继续走,遇到下一个杆子,又停下来,再次仰望。结果依旧。那些硬板上的符号,像一张张沉默而嘲讽的脸,俯视着它的无助和愚蠢。它试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仰头都带来一阵眩晕,每一次的徒劳都让心底的绝望加深一分。
时间在艰难的跋涉和一次次徒劳的仰望中流逝。饥饿感再次凶猛地袭来,比之前更甚,胃里空得发疼。它在路边的杂草丛里翻找,只找到几根干枯的草茎和几片毫无滋味的叶子。水也成了问题。它找不到像昨天那样的小水塘,路边偶尔有一些积水的小坑,但水是浑浊的灰黑色,漂浮着油污和垃圾,散发着恶臭,它连靠近都不敢。
身体的状况越来越糟。除了伤痛和饥饿,寒冷也始终伴随着它。晨露打湿的绒毛还未干透,又被冰冷的晨风吹拂,带走它本就不多的热量。它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走路更加踉跄不稳,视线也愈发模糊。它感觉自己像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火光越来越微弱。
就在它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随时会倒在路边再也起不来的时候,一阵微风,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息。
是水的气息!比昨天那个小水塘更清澈、更湿润的水汽!而且…似乎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植物的、鲜活的清新味道?
这丝气息,在充斥着尘土、尾气和绝望的道路上,如同沙漠中的甘泉。它精神猛地一振,几乎是循着本能,挣扎着偏离了灰白色的硬带子,朝着气息传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了一片生长着稀疏灌木和杂乱小树的荒地。
穿过这片荒地,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更大、更开阔的水域。不是昨天那种废弃的浑浊小塘,而是一片真正的、宁静的湖泊。湖水在铅灰色天幕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倒映着岸边的树影。湖面平滑如镜,只有微风拂过时,才漾起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水草和泥土特有的芬芳。湖岸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丛,还有一些低垂着枝条的柳树,柳叶虽然大半枯黄,但依然在风中轻轻摇曳。
更重要的是,在靠近一片芦苇荡延伸出来的小小浅湾处,在几块被湖水冲刷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小鸟的心猛地一紧,全身的绒毛都本能地竖了起来。人类!危险!
它立刻缩进一丛茂密的枯草后面,只露出两只惊恐的黑眼睛,警惕地观察着。
那是一个穿着灰蓝色旧外套的人,背对着它的方向,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外套的布料看起来很粗糙,洗得有些发白。那人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灰扑扑的、帽檐有些塌软的布帽子,遮住了大部分头发。从背影看,身形有些单薄,肩膀微微下垂,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独。那人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细细的杆子(鱼竿),杆子的顶端系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丝(鱼线),细丝的另一头,远远地垂入平静的湖水中。
那人一动不动,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融入了湖岸的风景里。只有偶尔,微风拂过,吹动那人灰蓝色外套的下摆,才显出一点活气。
小鸟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了很久。那人没有任何威胁性的动作,没有大声说话,没有向它投掷石块。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望着湖水,仿佛与世隔绝。
危险的气息似乎暂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小鸟的心脏——水!清澈的水!
它渴极了,喉咙干得像要冒烟。眼前这片清澈的湖水,对它有着致命的诱惑。它又看了看那个静默的背影。那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也许…可以悄悄过去喝点水?只要足够小心…
求生的**压倒了恐惧。它小心翼翼地,从枯草丛后探出身子,拖着沉重的伤翅,尽量放轻脚步,一点一点地朝着湖边挪去。它选择了一处远离那人、有芦苇丛半遮挡的浅水滩。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静默的背影。
终于挪到了水边。清凉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它迫不及待地将喙探入清澈的湖水中,贪婪地啜饮起来。甘甜的湖水滋润着干涸的喉咙和身体,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舒畅感。它喝得太急,又呛咳起来,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抖动。
就在它咳嗽的瞬间,它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石头上的那个身影,好像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小鸟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抬起头,水珠从喙边滴落。它惊恐地望向那人。
那人依旧背对着它,握着那根细细的杆子,仿佛刚才的动静只是它的错觉。但小鸟的心脏却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它不敢再喝了,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随时准备逃跑——尽管它知道自己根本跑不快,也飞不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湖面依旧平静。那人依旧像一尊雕塑。
小鸟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点。也许…真的没发现?它实在太渴了,刚才的水只解了一点点渴。它犹豫着,再次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快速喝了几口水。
这一次,它一边喝水,一边用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背影。
那人的肩膀似乎极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像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一个平静的、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伴随着微风,轻轻地飘了过来,带着一丝干涩和沙哑:
“小鸟,我没有食物。”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小鸟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它听懂了!虽然不完全明白每一个声音的含义,但它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指向它的音节——“小鸟”!它在叫它!这个人类发现了它!而且,它似乎在说什么…食物?
小鸟猛地抬起头,喙上还滴着水珠,黑曜石般的眼睛因为惊恐和一丝莫名的期待而瞪得溜圆。它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踩在湿滑的湖岸泥地上,差点摔倒。
它看着那个依旧背对着它的、灰蓝色的、单薄的背影。那人说完那句话后,又恢复了之前的静默,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自言自语,或者是对着湖水说的。
没有食物?小鸟当然知道食物是什么。它现在就很饿。但它靠近这个人,不是为了食物啊!
它焦急地扑扇了一下左翅,想发出声音表达自己的意思,却只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声和右翅钻心的疼痛,让它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叽!”
它忍着痛,努力朝着那个背影的方向,发出几声急促的、带着恳求意味的鸣叫:“唧唧!唧唧唧!” 它想告诉这个人:我不是要吃的!我想回家!你能帮我回家吗?
它的叫声在空旷寂静的湖边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凄惶的回音。
石头上的身影,似乎又微微动了一下。握着细杆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那人依旧没有回头,但沉默了片刻后,那个平静而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对着湖水说话,又像是在对它说:
“我知道你饿…可我真的没有。” 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的疲惫。
小鸟更急了。它听不懂人类复杂的话语,但它能感觉到,这个人类误会了它的意思!它想靠近一点,想用动作表达。它忍着恐惧和伤痛,拖着伤翅,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人坐着的石头方向挪近了几步。然后停在一个它认为相对安全的距离——大约十几步开外的另一丛芦苇边。
它停了下来,不再鸣叫,只是用它那双湿漉漉的、充满无助和恳求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灰蓝色的背影。它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回家”这个复杂的概念,只能笨拙地传递着它的焦急和期盼,希望这个安静的人类能明白。
湖面依旧平静无波。鱼竿的细丝垂入水中,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小鸟自己因为紧张和伤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石头上的身影,在长久的静默后,终于有了一个稍微明显的动作。那人抬起没有握竿的那只手,似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然后,那只手慢慢地垂落下来,搭在了膝盖上。整个动作依旧缓慢而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怠。
小鸟的心沉了下去。它不明白吗?还是…根本不想明白?
就在小鸟的失望和绝望感再次升腾起来的时候,那个背影忽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起身。
小鸟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想后退逃跑。但身体太过虚弱,动作慢了一拍。
那人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微微侧了侧身,似乎准备收起那根长长的细杆。显然,长时间枯坐,没有任何收获(没有鱼上钩),那人打算离开了。
这个动作,对于孤立无援、几乎陷入绝境的小鸟来说,无异于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即将消失!它不能让他走!它是它在这片陌生、冰冷、充满危险的世界里,唯一遇到的、没有立刻驱赶或伤害它的存在!虽然不知道他能不能、愿不愿意帮忙,但这几乎是它唯一的希望!
强烈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它对这个庞然大物(人类)的天然畏惧。它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拖着沉重的、疼痛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它不敢靠得太近,保持着大约七八步的距离,像一个小小的、沉默而执着的影子,缀在那个灰蓝色的、略显佝偻的背影后面。
那人似乎没有察觉,只是低着头,动作有些迟缓地收拾着那根细长的杆子(鱼竿),把细丝(鱼线)一圈圈绕起来。然后,提起脚边一个瘪瘪的、看起来空无一物的旧布袋(可能是装鱼饵的袋子,但显然里面什么都没有),转身,沿着湖边一条被踩出来的、泥泞的小路,朝着远处那些低矮破败的“石头盒子”的方向走去。
小鸟立刻加快脚步,忍着翅膀的剧痛,紧紧跟上。脚下的泥土沾湿了爪子,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歪斜的印痕。
那人走了几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脚步顿了一下。
小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僵在原地,屏住呼吸,缩起脖子,把自己尽量藏在路边的草叶后面。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停了几秒钟,然后继续往前走,脚步似乎比刚才更快了一点。
小鸟赶紧又跟上。它不敢落后太远,怕跟丢了这个唯一的希望。右翅拖在地上,沾满了泥浆,每一次拖动都带来尖锐的摩擦痛,它只能咬紧喙,强忍着。
一人一鸟,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荒凉的湖岸边。灰暗的天空,平静得死寂的湖水,枯黄的芦苇丛,构成了一幅无比孤寂的画面。只有微风吹拂草木的沙沙声,和那人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小鸟爪子踩在泥泞小路上的、微不可闻的噗噗声。
走了大约几十步,那人再次停了下来。
这一次,那人缓缓地转过了身。
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庞出现在小鸟的视野里。脸庞有些瘦削,肤色是长期缺乏营养和阳光的苍白。眉毛细长,眼睛不大,是那种深琥珀色,此刻正微微低垂着,带着一丝困惑和审视,静静地看向它。嘴唇没什么血色,紧紧地抿着。正是秋桐。
她的目光落在小鸟身上——那只小小的、羽毛凌乱沾满泥污、右侧翅膀明显不自然地拖在地上、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却又带着一种固执的恳求的、浅褐色的小鸟。
秋桐静静地看了它几秒钟。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明显的敌意,但也没有什么温度,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疲惫和疏离。她看着它狼狈的样子,看着它拖在地上的伤翅,看着它那双湿漉漉的、写满无助却依旧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
然后,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真的在询问这只显然不可能回答她的小鸟。那平静而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风里,清晰地飘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意味:
“怎么?你也想跟我一起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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