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阿廖沙可能会提出的反驳,我已经想好了如何回应:首先,我不在的时候房间会上锁,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不会突然闯进去;其次,我那里很干净,并且方便随时照顾伤员;最后,就算吉耶罗教授搞突击检查,我也可以把阿廖沙藏进浴室或者衣柜里,不会让他被任何人发现。
Bravo!我简直要在心里为自己鼓掌。
出乎我意料的是,阿廖沙并没有质疑我的决定,只是问了一句:“这样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我抱着胳膊一笑,心想:一直频繁进出仓库,那才叫麻烦呢。
我打定主意,说干就干,准备在深夜实行我的偷渡计划。
那天晚上轮船行驶得很平稳,海上风平浪静,天空中繁星点点。我蹲在阿廖沙面前,严肃地问他:“准备好了吗?”
他说:“路,你确定不让我自己过去?”
“拜托,你全身都是伤口,如果我那样做也太不人道了!”我转过身,把后背对着他,“来吧。”
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在心里不断为自己打气,我也是高中短跑比赛拿过第二名的人,只不过这次是负重障碍越野而已。
阿廖沙的身体慢慢贴了上来,身高差异在这种时候体现的更加淋漓尽致,他的上半身几乎都在外面,我小心地托住他的大腿,尴尬地想:他大概得有一米八五以上了,不,肯定有一米九。
接着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刚想迈开脚步,却差点被惯性带得朝前栽过去。阿廖沙抓住我的肩膀,金色的发丝在我眼前晃了晃:“路!”
我堪堪站稳,打肿脸充胖子地摆摆手:“我没事,就是刚才有点低血糖,你抓稳了!”
如果现在面前有一张镜子,我一定能看到自己窘得通红的脸。我背着阿廖沙跌跌撞撞地走到仓库门口,观察过四下无人,便用最快的速度小跑过走廊,背着一个比我高太多的人让我几乎忘了直线怎么走,中途差点迎面撞上靠在栏杆上打电话的施瓦布上校,还好阿廖沙提前发现并指挥我躲进一个拐角,才避免了我们功亏一篑。
海风吹拂在我们身上,从仓库里带出的浑浊腥味一扫而空。从余光里我看到阿廖沙仰起头望向天空,这让我不禁为他感到快乐,甚至想要大喊一声:“我们自由了!”
从他躲进仓库开始,这还是第一次重见天日。我能理解那种感觉,就像安迪爬过肖申克监狱恶臭的下水道之后跪在大雨中,这一刻我们都只想深深地呼吸。
我溜进自己的房间里,把阿廖沙轻轻放在床上,然后跑到房门边将门锁好。重负的突然解除让我后知后觉地胸闷气短起来,将挂链锁摁进卡扣时整个人都靠在了门上,我扶着膝盖大口喘气,阿廖沙则半坐起身,满眼笑意地望着我。
我慢慢走回去,扑到床上,将脸埋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起来,人在过分紧张后突然放松下来总会有些奇怪的反应,这大概能解释为什么我在经历了这些天惊险紧张的事情之后还笑得像个傻瓜。
阿廖沙缓缓放松上半身,躺在床上,我抬起头,这才发现他肩膀和小腹处缠绕的绷带上又洇出了暗红色的血。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路我的肩膀上几乎没有承载多少重量,这让我轻松了不少,但也说明阿廖沙一定只把重心放在了我的腰上,这个举动无疑促进了他伤口的开裂。
“哦,该死,”我赶紧跳下床,从包里拿出酒精和纱布,一时间连英语都说不利索了,“这都怪我。”
我把他扶到浴室里,用自来水冲洗他的伤口,接着慌手慌脚地拿酒精消毒,最后包扎上纱布,在我将绷带缠回去的时候,忽然感觉紧皱的眉头被一只手捏了捏,我茫然地抬起眼,看着阿廖沙。
“别紧张,路,”他的声音温和,“在战场上受伤是很常见的,这些伤对我来说没什么。”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敲响了教授的房门。
教授开门时睡眼惺忪、头发凌乱,毛绒睡衣上还沾着烟灰。看到我后他面无表情地把门一关,差点砸到我的鼻子。
哦,太好了,这就是十年来在异种语言学上最有建树的科学家,何塞·吉耶罗,让我们直面他的怪脾气和拖延症吧!
我跟自己说了个冷笑话。接下来漫长的时间里,我抱着死沉死沉的电脑和一大摞书望天,思考着此时正在我房间里的男人的身份。
他的伤基本上没什么大碍了,这也就意味着我无条件的好心肠到此为止。从我第一次在船舱发现他到现在,他身上依然疑点重重,回去以后,我必须要问清楚有关他的一切,总不能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便对吉耶罗教授隐瞒这么多事。
十分钟后教授打开门,对我向房间内使了个眼色,我走进去,注意到里面一片风卷残云收拾的痕迹,残留着酱渍的空盘子被塞进了垃圾桶里,紧闭的抽屉中露出了一截汉堡的包装纸,地上明显有一堆人为拨过去的烟灰。
而吉耶罗教授已经穿上了外套,甚至还洗了脸剃了胡子。他严肃地看着我:“准时是我最欣赏你们中国人的一点,不像我,这么多天都在忙着倒时差。”
我忍着笑,把电脑和书放在教授的床头柜上:“谢谢您,教授,我们可以开始听‘小姑娘’的录音了吗?”
“哦,当然,”教授转过身,将角落里的设备推到床边,接着用一条长且粗的三插头电源线将电脑与设备连接在一起,“你刚刚说的就是一个值得推敲的例子,你看,”他在便签纸上写下我说的话,“‘小姑娘的录音’,所有格连接两个名词。虽然这在英语中是一个简单句,但我们至今连异种语言中最简单的句子都没有破解,不然我们现在就知道它们是怎样描述‘人类的城市’了。”
我点点头,坐在床上。
“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一些最简单的动词的意思,比如‘来’和‘上升’,但即便如此,这个突破也在对抗异种的战斗中取得了巨大的优势。2043年的阿卡普尔科①战役中,驾驶着乌拉诺斯II型的‘北太平洋之星’就是听到了异种发出‘上升’对应的声音,并用电磁轨道射束狙击了准备升空的异种,才避免了阿卡普尔科的城市群毁于一旦。”
上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我还在中国,网络上几乎都是赞颂那位被誉为“北太平洋之星’的驾驶员的言论,他们说他是海洋上的战神,即使身处颓势依然沉着冷静,操纵机甲释放出的电磁射束从远处看如同璀璨的蓝色星辰,捍卫着人类的尊严(即使这尊严已经在早先长达数年的颓势中变得越来越脆弱)。
但是比起那位不知姓甚名谁的驾驶员,我更崇拜从众多声音中精准地匹配相应动作的吉耶罗教授,当时的我一定想不到那位在我心目中英明神武的科学家居然是这样一个不修边幅还爱吃汉堡的西班牙老头。
电脑开机之后,教授将设备中存储的录音导入声音处理软件,然后把电脑推给我:“你来处理一下。”
我顿时明白他的烟瘾又犯了,于是戴上耳塞,从善如流地接过电脑和鼠标,开始采集怪物吼声中的次声波并转变成人耳可识别的频段,随后是降噪、调整声音的波峰和波谷,并用水下声音修复插件改善声音的质量。教授对着窗户吞云吐雾,过了一阵忽然含糊地问我:“最近看新闻了吗?”
“呃,没有,”我专心地盯着屏幕,“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你们亚洲学生还真是不用两只耳朵听窗户外面发生的事,”他生硬地引用了一句中国的谚语,“这事儿发生在五天前,事关我们的骄傲,那位驾驶员……”
我把声音的波谷向上调,尽力表现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他又守卫了哪座城市?”
教授看了我一眼,然后耸了耸肩:“算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不过看到那个喜欢用鼻孔看人的施瓦布颓废的傻样,我还挺高兴的。”
这让我竖起耳朵。什么意思,‘北太平洋之星’莫非战死了?
不怪我这么反应,成为那位驾驶员堪称所有军人的梦想,我敢说就连施瓦布上校也不例外。能让他难受的事,除了乌拉诺斯II型报废,北太平洋之星战死,又能是什么呢?
我刚想追问,教授便扔掉烟头,坐到我身边:“好了,让我们来听一下它动听的声音。”
这段录音对我们的研究非常重要,我只好暂时放弃了发问的念头,点击播放键。
即使经过处理,音频中还是依稀能听见海浪声,几秒钟后,传来‘小姑娘’尖锐的啸叫。
在人耳能够捕捉到的频段中,异种的声音只是恐怖而巨大的狂吼,可吉耶罗教授在八年前作出了重大发现:异种在吼叫的同时还会发出某种次声波,经过特殊的处理后,他察觉到这些声音并不是无意义的,它们会根据形势的不同产生变化,以上种种研究成果表明异种和地球上的绝大多数生物一样,拥有有声语言,并起着同类之间交流的作用。
我拿起一旁的便签纸,匆匆用中文里的字眼记下听到的声音。
“塔[???]、沙[??]、斯[s?]、忒[t?ei]……”
吉耶罗教授皱了皱眉:“听起来很长。猜猜看,路,我们这位’小姑娘‘会说些什么回应我们的’来‘?”
“嗯,也许它和我们一样,会说一些‘我来了!’或者‘这就到!’之类的话,”我笑了两声,“这听起来好蠢。”
“我还指望你有一些特殊的感应,”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顺便在我衣服上蹭掉手心里的烟灰,“还记得我们的猜想吗?它们的语法和中文很接近,没有其他语言中那么多的冗余,简洁而高效。路,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更不要说你还是一个中国人,我对你寄托了很多期望。”
或许我应该为没有‘异种感应’而感到惭愧,又或许我该说一些什么来表示谦虚,但吉耶罗教授几分钟前的话突然不合时宜地闯进我的脑海中:如果五天前那位天才驾驶员出了事,那不就说明美军那个时候在太平洋上有一场对抗异种的作战?而三天前我在仓库里发现了阿廖沙,时间刚好对的上,或许他就是协助乌拉诺斯II型作战的飞行员之一,战机失事,却在海水中侥幸地活了下来!
我越来越觉得这个思路是对的,这让我怎么都无法再坐下去了。我拿出手机和数据线,将电脑里的音频拷贝到手机中,然后对吉耶罗教授说:“教授,很抱歉没帮上忙,但今天晚上我会再听一遍、不、很多遍的!我突然想起预约了厨房的早餐,先回去了。”
我抱起电脑和书跑出去,教授在我身后喊道:“有什么发现,记得给我发消息!”
在回房间的路上,我想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一通折腾之后,阿廖沙的情况总算又回归稳定。我用温水打湿毛巾,为他擦拭着裸露在外的皮肤。
一直浸泡在海水中,身体一定很不舒服,我想。
当我从肩胛骨擦到正面的脖子时,我下意识地抬起眼睛看向他,巧的是他也刚好低头看着我,那双蓝色的眼眸如同寂静的深湖。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像被他的视线攫住了心脏。
我们默契地移开视线。
结束时已经是凌晨一点,我决定将床分给阿廖沙,自己打地铺。我们本可以一人拥有一半床,但我突然想起自己睡觉非常不老实,万一翻身时压到他的伤口就得不偿失了。
阿廖沙欲言又止,但见我坚持,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躺在柔软的大衣上,过了一会儿便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吸声。不用想我也知道他的精神已经到了临界点,这些天一直在仓库里警惕着,还要不断忍受伤处疼痛的折磨,大概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窗外传来海浪涌动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令人安心,我想到家乡崩毁又建立起的城市,想到爸爸妈妈和朋友,思绪逐渐变得平静。世界已经变了,不再是我小时候的样子,但是我爱的人们都幸运地从异种的威胁中活了下来,他们依然在我身边,如同黑夜中的舷灯。
在我的意识快要变得昏沉时,忽然听到了阿廖沙的呼吸颤抖了一下,他似乎又做噩梦了,不安而快速地说着些什么。我站起来,小心地凑上去,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身上。
“阿廖沙,”我轻声说,“已经没事了,你现在很安全。”
他似乎不那么难受了。我侧躺在他身边的床面上,打量着他的脸。
真好看啊,我想。视线从他的脸颊勾勒到鼻尖,最后停在他的睫毛上,他似乎有感应般地睁开眼睛,这一次我们安静地注视着彼此,就好像时间已经静止了。
“路,”阿廖沙伸手碰了碰我的脸,仿佛在确认我是否真实,之后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点柔软的笑意,“抱歉吵醒你,睡吧。”
从那以后我便睡着了。现在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梦。
当我绕过走廊拐角,走到那条熟悉的走廊上时,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寒意从脊椎窜上来。
我加快脚步跑到房间门口,眼前的场景让我的血液几乎凝固:房间的门大开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里面——是施瓦布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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