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廖沙攥着我的手腕，带我跑出房间。船上已经乱成一片，主层甲板流淌着没过脚踝的海水，白色的浪头一波接一波地迸碎在甲板上，激起阵阵惊恐的尖叫。
原本是天光最亮的正午，此刻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借助几盏舷灯的光线，隐约能看到地平线处遮天蔽日的深黑巨影，它的每一个动作都掀起十几米高的浪潮，两道从眼睛里散发出的红光仿佛能穿透海上的雾气，直接投到我们身上。
十几架战机不间断地将炮火打向异种。我敢说对那只巨兽而言，战机只不过是一群嗡嗡叫着的小虫子，密集的弹幕甚至没能让它的步伐有丝毫不稳。它举起一只蹼爪，将想要穿过它□□的一架战机摁进了海水里。只见火光一闪，那架战机便再无声息。
我艰难地跟在阿廖沙身后，鞋子里像灌了水泥一般沉重，而他的脚步坚定而平稳，似乎全然不受海水的阻力影响。轮船在波涛中仿佛随时都要倾覆，很多人的身体随着船身倾斜重重的撞在栏杆上，还有人不慎翻了出去，惨叫着摔进海水里。
我焦急地扫视着四周，想要找到吉耶罗教授的身影，但只能看到一张又一张陌生而惊慌的面孔，他们中有人是船员，也有人单纯只是在我们返航途中上船的流亡平民，想要搭乘这艘船返回旧金山。
而异种的出现，注定了他们今天的命运只有一个，并且殊途同归。
没有人想死在这里，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从命运巨网中侥幸逃脱的幸运儿，抢到救生衣的一部分人跳进了海水中，拼力朝远离异种的方向游去，仍在船上的另一些人开始拆分木箱和一切能在海上漂浮起来的东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无措地站在人群外，在没能拿到木板后颤抖着从怀里掏出手枪，绝望地闭上眼睛，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响起时，原本混乱的船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老人的身体像一片落叶般飘落，手中提着的箱子“咚”地砸在甲板上，反而显得比他要沉重得多。箱子里的东西零零散散地滑进水里，是一些普通的洗漱用品、一串钥匙、还有一张他和两个男孩女孩的合照。
血液从老人的太阳穴里汩汩流出，缓缓在水面上晕染开来。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几秒，更大的尖叫和哭号声随即席卷了整条船只，人们的理智似乎与老人的生命一同离去了，他们朝船尾跑去，将已经趴在栏杆上的人奋力扯开，更有甚者为了争夺一席之地无情地把挤在边缘的人推下船。
那只异种在飞快地向我们接近。我已经能看到那具黑色山峦般的身躯，每前进一步都发出隆隆的巨响，令整片海面为之震颤。它坚硬的外壳上布满了长达数米的倒刺，尾部的触手四散开，如同一群捕食的巨蚺，将任何干扰主体的事物一一击落。
燃烧的战机如流星般从天空中坠落，侥幸逃脱的几架也在下一刻被触手灵活地缠住，末端分泌出绿色的腐蚀性液体，浓雾中顿时又是一片火星四溅。
暴雨紧接着倾盆而下，此时水位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
如果不是被拉着奔跑，我的身体大概已经在巨大的恐惧中瘫软下去。当最后一盏舷灯灭掉时，整艘船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到处都充斥着绝望的哭声。
“不要慌！”大副站在栏杆边嘶吼道，“听我说，我们有救生艇，在这里排队，老人和孩子先走！”
船员们打开手电筒，将绑扎钢丝解开，“哐”地拉开救生艇的铁门。
人群蜂拥而上。一个抱着女婴的男人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却因为重心不稳而跌倒在水里。阿廖沙眼疾手快地将襁褓从水里捞出来，那孩子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哇哇大哭着。
“真主保佑，谢谢，谢谢你！”男人惶悚不安地将孩子抱进怀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便继续迈开腿朝栏杆边奔去。
我望向阿廖沙，他看着自己刚刚救下孩子的那只手，闭了闭眼睛。我很难描述他脸上的表情，但我可以感觉出来，有一些痛苦而沉重的东西正在他心底蔓延。
他身上似乎绑着隐形的负担，几乎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嘿，”我把手腕抽出来，握住他的手，“你还好吗？”
阿廖沙睁开眼睛，凝视着我的目光依旧温柔，但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拨开我额前的碎发，然后转过身，拉着我快步朝救生舱的方向走过去。
我的心中浮现出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慌张地想要挣脱开他的手，但阿廖沙死死地拽着我向前走，没有再回头看我，哪怕是一眼。
老人和孩子已经挤满了一艘救生艇，剩下的人挤破了脑袋，想要让另一艘救生艇200人的最大限容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当我们跑过去时只剩下最后两个位置，阿廖沙在疯狂拥挤的人潮中将我护在身前，紧紧扣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回头，最后他抓住机会，将我一把推进舱体内。
“阿廖沙！”我大叫了一声，想要探出头去看他，却被挤进来的一个壮汉撞到了别人身上。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路！噢天哪，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愕然地看向说话的人——是吉耶罗教授。
他看起来狼狈透了，满头白发散乱不堪，全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但仍然紧抱着那台电脑。他将我拉到身边坐下，安慰性质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别害怕，船长已经向洛杉矶基地发送了求救信号，我们会得救的。”
仿佛是要刻意打击教授的信心一般，舱门外的船员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拼命扑向舱内，却被重力拉扯着朝一旁滑去，我们亲眼看着轮船被比它大数倍的黑色蹼爪撕裂成两半，一些想要从船尾跑过来的人们没来得及反应就从裂口掉进了波涛汹涌的海水里。
一声巨大的吼叫从上空传来，我们看不到那只异种的真面目，目光所及只有滴落在甲板上、泛着酸臭气味的绿色黏液，没有被海水覆盖的地方被腐蚀出黑色的窟窿，很快便剧烈燃烧起来，火光顺着桅杆一路向上，在弥漫的黑烟中，外面的尖叫、哭喊与救生艇中喃喃的祈祷声连成一片，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关上舱门！关上舱门！”教授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门口的人大喊。
他的声音将我从怔忡中惊醒，我颤抖了一下，看到那个最后上来的男人用力拽住把手，想要将门从里面关闭，门和舱体连接的地方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却怎么也无法挪动分毫。
男人疯狂地重复了几遍拽门的动作，到最后已经泪流满面：“该死的，门卡住了！”
外面的异种像是在翻找着什么，那只长满倒刺的蹼爪将桅杆猛然拔起，在甲板上狂甩而过，只差半米就能将救生艇也抡个粉碎，这次尖叫的变成了船舱内的人们。教授用力拍打着驾驶室门上的玻璃：“别管那么多了，降下钢索！”
“等一下。”
我听见有人说，随后我意识到这句话是从我口中发出来的。
从刚才开始，我的视线便难以离开教授怀中的笔记本电脑，我忽然意识到里面或许有着我们获救的唯一希望，而今天上午，我把它拷贝进了自己的手机里。
我哆嗦着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身体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在惊恐万状地拉扯着我，想要让我回到座位上，我听见吉耶罗教授震惊的大喊，喊叫的内容和我脑中理智的声音惊人的相同——回去！
但我的动作比教授试图拉住我的手更快，我站在舱门边，终于在浓烟中看见了那只庞然大物的全貌，那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出的恐怖。它赤红发光的双目似乎锁定了一个目标，三角形的头颅缓慢地向船头逼近。
我深吸一口气，抬腿迈上甲板。
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我遇到过很多次做抉择的瞬间，每一次都是将两个几乎同等重量的事物放在天平上，艰难地选出更加重要的那一方。但这次天平的一端是阿廖沙带给我的一线生机，另一端则是一片虚无。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个蠢透了的决定，至少在吉耶罗教授看来肯定是这样。
我走到门后，用全身力气向舱门撞过去，那扇门顿时有了松动的迹象，里面的人心领神会地向内侧一拽，终于把舱门紧紧关上了。
“我的学生，让我的学生进来！”吉耶罗教授扑向门边，下一秒钢索降下，救生艇迅速地离我远去，掉落进海水中，激起雪白的浪花。
我咬紧牙关，攥了攥拳头，朝异种逼近的船头跑去。
甲板上的海水已经和大腿平齐，我必须扶着栏杆，半跑半跳才能艰难地对抗阻力。视野在暴雨和浓烟中变得非常有限，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儿一脚踩进浓酸腐蚀出的窟窿里。而我的头顶就是那只异种庞大的身躯，它的皮肤恍若黑色的火山岩，从甲片与甲片的缝隙之间，可以看到躯壳之下是岩浆般的血肉，散发出的热量将雨滴蒸发成片片白气。
我不停地深呼吸，以免在这种巨大的压迫感下精神崩溃。与此同时，辐射带来的晕眩和呕吐感也出现在了我身上，我不得不隔几十秒就停下来干呕，食道里积满了酸苦的液体，再这样下去我毫不怀疑自己会把胃也跟着吐出来。
当我离目的地还有十米时，脚步猛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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