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浑浊的水花,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将沈家布庄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明薇坐在柜台后,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削弱的天光,小心地翻动着膝上一本旧账册。这是王先生昨日交给她的,并非寻常练习,而是一家真实布庄往年的一本糊涂账,纸页泛黄,墨迹潦草漫漶,多处涂改,显然是故意用来考较她的。
王先生递给她时,只捋着稀疏的胡须,淡淡道:“三日内理清。看看你到底学得如何。”
窗外雨声潺潺,明薇凝神静气,将所有心神都浸入那纷繁复杂的数字之中。她先是将散乱记录按日期重新排序,又仔细辨认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迹,遇到前后矛盾、数目不符之处,便另取草纸,一遍遍演算核对。
算珠在她指尖下清脆地碰撞,噼啪作响,与窗外的雨声竟奇异地应和着。她时而蹙眉思索,时而飞快地记录,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屏蔽了父亲在后堂偶尔传来的咳嗽和叹息。
第三日午后,雨暂歇。明薇带着整理得清清楚楚的新账册,以及另外附上的一张草纸,上面条分缕析地列出了原账中十七处明显的疏漏、五处计算错误以及三处可能存疑的往来款项,来到了王先生那间堆满书籍账本、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气味的小小杂货铺兼书塾。
王先生接过那本誊写得工工整整、条目清晰的新账册,先是粗略一翻,眼中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待他再拿起那张写着批注的草纸,逐条看去时,那讶异便渐渐转为难以置信的赞赏。
他抬起眼,目光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沉静瘦弱的小姑娘。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手指尖还带着些许墨渍,但那双眼睛却清澈而专注,迎着他的审视,没有丝毫闪躲。
“这处……”王先生指着其中一条关于布匹折损的存疑款项,故意沉吟道,“你如何断定它有误?原账上只记了损耗,并未详述。”
明薇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回先生话。学生核对了同期进货与售出的总数量,又比照了其后三个月类似布匹的折损记录。发现此项损耗数额远超常例,且单独记于月末,笔迹与当日其他记录略有不同。故学生推测,若非记录有误,便需向掌柜核实具体缘由。”
王先生又连问了几处,明薇皆对答如流,不仅指出错处,更能说出推断依据,甚至对如何避免此类错漏提出了两点极其实用的建议。
良久,王先生放下账册和草纸,缓缓吁出一口气。他看向明薇的目光变得复杂,有惊叹,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
“好……很好。”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沈家丫头,你确实……颇有天赋。心思之缜密,推算之精准,远胜许多学账多年的老手。更难得的是这份沉得下心、钻得进去的耐性。”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叹道:“周先生当年力主让你入学,确有慧眼。可惜……罢了。”
这声“可惜”,含义万千,却不再是单纯的遗憾,更添了几分对世道的无奈和对明薇本人的肯定。
“日后,”王先生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却隐隐多了一份对待可造之材的认真,“我那儿的账册,若有棘手的,便拿来与你一同参详。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
“谢先生!”明薇压下心中的激动,深深一揖。
从王先生处出来,天色依旧阴沉,空气湿冷。明薇却觉得胸中暖融融的,仿佛揣着一个温热的火炉。王先生那句“颇有天赋”、“远胜老手”的评语,和那份默许的、更进一步的教导承诺,像一块坚实的磐石,沉甸甸地落入她心中,让她连日来因流言和父亲斥责而生的惶惑与委屈,瞬间被压了下去。
她快步走着,路过自家院墙根下。那丛野蔷薇经过风雨洗礼,花瓣零落殆尽,看似狼狈,可深绿的叶片却洗得发亮,紧紧护佑着枝头新萌的、米粒大小的花苞,在那一片灰蒙蒙的底色中,倔强地透出鲜活的生机。
明薇的目光在那新苞上停留了一瞬,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店铺。
柜台内,油灯已被点燃。她摊开一本新的账册,拿起笔,蘸饱了墨。
笔尖落在纸上,稳健而清晰。算珠声再次响起,噼啪,噼啪,与窗外屋檐下持续的滴水声,一应一和,穿透了沉沉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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