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卿柳沉默片刻，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沈遥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或许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刚才不过是一时冲动才会问出口，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一定会显得颇为无情和冷酷。与其把这个尴尬的问题明明白白地摆到台面上来夸夸其谈，还不如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缄默不言的好。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卿柳确实是个体面的人。
于是她只是浅浅淡淡地发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而后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经过厨房时仍旧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但很快便重新踏上上楼的阶梯。
她几乎一夜没睡，更何况有病在身，比起一顿毫无意义的争吵来说，她亟需的是一场优质而舒适的睡眠。
但手心处的细碎的伤口和划痕隐隐传来丝丝拉拉的疼，几乎令她连路都要走不动。
于是她只好靠在栏杆处休息了会儿，心绪波澜不定之下与没有药物抑制的情况并发，以至于耳畔又响起了熟悉的、杂乱无章的字列组合——而没有脸的黑影也慢慢自足尖涌现，最终凝聚成一个成人模样，又突兀地生出狰狞的眼珠与唇舌，定定地立在她面前。
黑影布满血丝的眼珠滚动、唇舌弹跳，吐出犹如溺水般的音节话语。
“咕……咕噜……李……死……”
刘卿柳揉了揉额头，抬眼与这鬼怪对视，疲惫地说：“你这些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十多年了，我听都听腻了，你难道还不觉得累吗？”
黑影依旧重复着那些古怪的字句，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现——他们有的宛如尸身，苍白着脸**裸地横亘在刘卿柳的面前；有的恍如跟踪狂，在大门衣柜甚至头顶吊灯的缝隙间用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有的则状似鬼怪，伸出滑腻的双手捉住她的手腕、足踝，妄图将她拉进那深不见底的黑渊……
其实很多时候，刘卿柳也分不清这些幻觉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摆摆手真的不是故意要弄伤来关心她的沈遥岑的。她虽然总是随口胡诌一些半真半假的胡话，但至少这回她可没说谎。
刘卿柳想要挥开那些注定要缠着她永生永世的幻觉，可那些幻觉早已预知她的行为，竟然很快躲了开来，复又跟牛皮糖一样黏上她的肌肤。
如果破口大骂，或者拳脚相向——这些幻觉倒是会安分一段时间。
“……算了，随你们好了。”
刘卿柳微微一笑，捂着小腹从台阶上站起来。像是拖着一摞又一摞的鬼魂回到房间，又透过地上的玻璃碎片看到她自己苍白的面孔——和她背后阴恻恻的那群“人”。
而这次，这些幻觉身上竟然都长着同一张脸。
沈遥岑的脸。
“就看看你们要缠着我多久，我才肯如你们所愿去死吧……”
-
平复好心绪，沈遥岑收拾了一下桌上地下滴落的水渍，而在视线逐渐挪移的过程中，他看到了仍旧亮着“保温”标志的电器。
沈遥岑冷笑一声，伸手没好气地拔了电插头。
结果就在电源“哔”地响了一声后，沈遥岑的手机也紧接着响了起来。
沈遥岑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看都没看来电显示就接了电话，呛人的话都到了嘴边才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好强压着怒火应了句：“你好？”
那边先是闷闷地咳嗽了两声，而后响起一道沈遥岑十分熟悉的嗓音：“小山，是我。”
沈遥岑愣了愣，伸手拿起剩余的冰块敷在脸上，心里的怒火也下去大半，耐着性子道：“刘叔叔。您怎么忽然打电话给我了？”
刘老爷子笑了笑，说：“唉，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不省心的小家伙……我知道你现在因为某些特殊原因不得已和她住在一起，而我本来也不应该为了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麻烦你的……但她向来不大在乎自己的身体，估计也忘了自己药吃完了这事儿。”刘老爷子叹了口气，无奈道，“其实如果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或者其他什么刺激的话，药停个一段时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所以我才想让你在这段时间多照顾她一下……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凡事都多顺着她点就好。”
沈遥岑抿了抿唇，显得有些为难：“刘叔叔，我恐怕是爱莫能助了。”
刘老爷子并没有强求他，毕竟沈遥岑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知道沈遥岑到底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虽然他现如今是明着说要对方多让着刘卿柳点儿，只怕背地里沈遥岑早已经这么做了……现在人明摆着心里有怨气，想来是刘卿柳确实得罪了人，才让人这么不痛快。
但刘卿柳的病拖不得，刘老爷子盘算着时间，就算刘卿柳本人再怎么不愿意，最迟下个星期也得请医生来看一趟。而在这紧要关头，除了让沈遥岑受点委屈忍让一二外，貌似也别无他法。
“小山啊。”刘老爷子轻唤一声，这话语里既有无奈，也有歉疚，“……我知道卿柳肯定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但你要知道，病发的时候，她眼里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在我心里，你是个值得所有人喜爱而且珍重对待的好孩子……她也是。如果一个人所作所为并非出自本心，那其他人至少也应该再给那个人一次机会，对吧？”
沈遥岑的手指已经被冰块冻得快要僵硬了。他放下冰袋，几乎想要仰天长叹——说白了，他跟刘卿柳之间这点事儿根本不算什么，他被打得比这还惨的时候多得去了。算远了有小时候忤逆父亲挨的揍，算近了还有跟徐意明在地下车库打的那一架，跟刘卿柳这断了一只手的人打的这两下顶多就算小打小闹，而且他还没收着劲儿踹了人一脚，四舍五入也算两清，实在没什么记仇的必要。
不过就是他自个儿心里矫情，觉得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这几天从早到晚都惦记着人家是不是冷了有没有吃饱睡没睡够身体舒不舒服，结果人一犯病还是立马翻脸不认人说打就打——还往脸上揍。
他当然知道刘卿柳不是故意的，人道了歉服了软，偏偏他还跟个苦情剧女主似的躲在厨房里自顾自地生闷气，沈遥岑自己都对自己有些无语起来。
沈遥岑深吸一口气，跟刘老爷子那边含糊了两声后对方便止不住咳地挂了电话。他撂下冰袋出门去照镜子，发现脸上红肿已经消了不少，看完镜子又抬头看看楼上：只见刘卿柳的房门仍旧紧闭，丝毫不见光亮，也不知道她这病人躲在里头不吃不喝的干什么。
沈遥岑静静地踩着地毯上了楼，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一个几分钟前才闹过不愉快的人。但身体的本能却驱使着他不断拾级而上，最终停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不得不说，这房子的隔音确实做得不错——看这地板缝里透出的玻璃渣子，就知道昨晚有多少无辜的玻璃制品遭了殃，而沈遥岑就躺在楼下，居然连半点儿声响都没听到。
他再次抬起手，敲了敲房门。
里面这回倒是有人应了声：“谁？”
沈遥岑寻思着这大房子里除了刘卿柳也就只有他了，难不成还有其他什么鬼不成？
但他不大了解精神分裂患者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也只能从刘老爷子的阐述中窥得几分不寻常。于是他耐着性子回了声：“是我。下来吃饭吧。”
里面的人默了一会儿，过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走来开门——门缝里的刘卿柳露出半张脸，那张脸还是很苍白很疲惫，眼睛里浮现出的红血丝昭告着她一夜未眠的事实，而身上略显凌乱和脏污的衣服更是显示出她精神状态不佳。
细细观察下来，沈遥岑才陡然发现，眼前这个刘卿柳与他平日印象中那个干净整洁、高傲又张扬的刘卿柳实在是大相径庭，以至于他看着这人，心里仅剩的那点怒火也“噗嗤”一声，灭了。
但比起沈遥岑的沉默和惊讶，刘卿柳就显得从容很多。
她抬手捏了一把沈遥岑的手臂，确定眼前这个是真真正正的沈大少而非那些可恶的幻觉后便露出了一个堪称欣慰的笑容。
“沈大少真是心地善良，明明不久前才被我打了一顿，居然还怕我饿死在房间里。”
沈遥岑嘴角抽了抽，转过身去没好气地说：“你爸爸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告诉你一个星期后得回京城去看病，托我在这段时间里好好照顾你。”
“哦……原来是这样。”刘卿柳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而后又忍不住皱起眉头，却在沈遥岑回过头来看她时迅速舒展开来。
她仍旧只是笑，好像不管是看病还是饿肚子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
她耸了耸肩，颇为无谓地应了句“好吧”，紧接着就理了理凌乱的衬衫，乖乖巧巧地跟着人下了楼坐到饭桌前小口小口地吃那些精致的糕点——她现在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硬塞了两块进肚，让自己的身体勉强维持“正常”的状态。
吃完之后，几乎累了一整天的刘卿柳毫不客气地霸占了电视机前的主沙发位置，大喇喇地往上面一躺、闭上眼睛就要睡觉休息。
外面的风雪仍旧在呼呼作响，拍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凝出几片透明的冰晶。
沈遥岑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一旁的侧位上，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小，让整间房子显得足够安静，又因有点细碎的响声而带来些许值得被称为“温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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