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中,只有练不完的琴。
那是母亲带你来找阿尘上的第一堂课。
三年级的暑假,你和朋友们玩儿得晚了,走到楼前,急坏了的母亲拉着你就上了车。一路上,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因为太生气,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甚至见到阿尘的时候,母亲几度语塞。
“苏徵……”阿尘轻轻叫着你的名字。
很多不认识的人第一次叫你的名字,多半会叫错。但阿尘却念对了,没有问你“徵”字怎么写。
阿尘俯身端详了你许久:“你怎么来这么晚?”
你低着头绕手指,一言不发地噘着嘴。
以为一顿批评免不了,谁知,他却轻声说道:“她就是太紧张了…她一直对你这么凶嘛?爱玩儿是小孩子的天性嘛,一时忘记了上课也正常,只是下次要早点回来,不然……我怕……怕…”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自始至终,你不知道他怕什么,是怕母亲批评你吗?还是怕课时费母亲会讨价还价?
从没听到过这样言论的你很惊讶,他继续说道:“还是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叫周念尘,是音乐学院的老师,你可以叫我阿尘。我的母亲就是一名古琴老师,这本教材也是她编写的。”
你和他握了握手,看着书脊阿尘母亲的名字,她姓祝,并不多见。
“好好学琴,以后当演奏家~”阿尘说道。
“我不喜欢古琴,不要当演奏家。我以后要当警察!”你说道。
阿尘似乎皱了皱眉:“为什么?”
“我要把爸爸抓回来!”
半晌,你们都没有讲话。
因为母亲喜欢古琴,她说学古琴的女孩子有气质,让你也来学。
“他……会回来…”阿尘打破僵局,安慰你说道。
可你知道,不会了。
父亲要是还记着你们母女,早就该回来的。
阿尘的笑容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也是那天开始,他用独特的教学方式,令你爱上了古琴。尽管枯燥的基本功练习之下,你还是想要放弃,但阿尘总会温柔地在一旁鼓励你。
他说,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轻而易举做到,中间总会经历波折和磨练,总会走一段至暗时刻。
那个夏天,在阿尘的教导下,无数黑夜与白昼交错下,考级很顺利就通过了。
再来上课的时候,阿尘准备了好多零食,是给你的奖励。
可母亲以吃零食不健康为由,全部没收了。无论你怎么求母亲,她都不肯给你。
你心里觉得委屈,第一次和母亲闹脾气。
阿尘知道后,用软陶捏了一个噘着嘴小女孩哄你开心。
他说,这就是他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
你让他捏个好看点的,他却不肯。
“不开心的时候看看这个小姑娘,你呀,还是笑起来可爱一点啊~”阿尘说着,捏了捏你的脸蛋。
你一口咬在阿尘胳膊上却没使劲,他假装吃痛逗你。
阿尘眼里尽是温柔,和你。
后来的两年里,你的琴技突飞猛进,不仅考级一路绿灯,就连尝试着参加的各项比赛也都纷纷拿了奖项,只是阿尘从来不陪你比赛。
偶尔母亲上班忙,顾不上你的时候,阿尘总会来家里给你和母亲做最喜欢吃的菜,也会给你讲解不会写的题。
“但愿人长久,下一句是什么来着?”你问道。
“千里共婵娟”阿尘答道。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替离开你生命中的人,弥补给你缺失的陪伴和关心。你们依偎共看一轮圆月,祈祷这一刻长久。
“阿尘,你喜欢我吗?”
“喜欢呀!”
“你喜欢我妈妈吗?”你问道。
“喜……”阿尘被你逗得直笑:“你呀,人小鬼大!”
你不知道别的同学的爸爸是什么样,但在你心中,“父亲”这个词渐渐有了轮廓,逐渐清晰了模样,大概就是阿尘的样子。
“阿尘……”
正在练琴的你,指尖忽然停了。
阿尘看向你,不知你为何停下。
“之前的比赛你总找借口不来看,这次比赛…你能不能来现场陪着我呀,你不在我紧张……”你说道:“如果……如果我这次得第一名,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你问道。
你仔细看着眼前的阿尘,他的眼睛很亮,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一丝凌乱。
“好啊~”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你。
比赛那天,你穿了最好看的裙子。
开始前,你望着阿尘,他戴着口罩,压低了帽檐,就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
你一曲十指翻飞,完美演绎,台下掌声雷动。
“你怎么捂这么严?”你问道
阿尘轻咳了一声:“感冒了,没事儿的。”
直到主持人宣布本次大赛的冠军是你时,在你的再三要求下,阿尘才登台陪着你拍了一张合影。
你心中隐约觉得不安,问到:“你为什么不喜欢合影?”
阿尘很紧张:“你的愿望是什么?”
“和我合影!”你很生气,不知道阿尘究竟是怎么了,但你知道他一定有事瞒着你!
“除了这个……”阿尘的声音很低,在喧闹的人群里却异常清晰。
记忆中,他很少离开城市边缘的小房子,每次来看你都捂得很严实,像是见不得光,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阿尘…”你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阿尘似乎有些讶异,最终,他还是摘了口罩。可合影里的他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出容貌。
周围欢呼声,喝彩声,礼花炮声迭起。
“你愿意相信我吗?”阿尘问道。
想起他许多反常的地方,你不得不有所怀疑。可他也对你很好,一度让你有“父亲”的错觉。
你不相信这样的阿尘,会是一个坏人。
“阿尘,不管你是好是坏,能不能不要离开我,当我…父……一辈子唯一的古琴老师。”
听了你的话,阿尘眼睛红了,然后揉了揉你的头。
“父亲”两个字你还是没能说出口。小时候不明白“唯一”和“一辈子”的含义,那是轻而易举言说的一句话,却是须臾变幻人生里千难万难的愿望。
“阿尘后面就不继续给你代课了,我请了更好的老师。”
母亲望着你捧回的奖杯,冷冷说道。
“为什么?!”你心里咯噔一声,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彻:“阿尘对我很好,对你也很好,你不喜欢阿尘吗?!”
母亲没有否认,故左右言他:“我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只知道忙着挣钱,这几年都是阿尘陪着我的!就像父亲一样!”
母亲的话被你打断,想起那个生下你,却从未陪伴你们一天的所谓父亲,你很生气。
“为什么你就不能试着接受别人?”你不解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有父亲?那个生而不养,从没陪过我们一天的人,配叫‘父亲’?我们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单位的同事如何议论你,我又是如何被同学嘲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永远都忘不掉!……我有父亲,可我的父亲他在哪儿?没准早就死了!”
母亲也没想过你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随后的一记耳光甩得你脸上火辣辣生疼。
尽管父亲是个抛弃妻女,不折不扣的人渣,但好像在母亲心里,你身为他的女儿,永远都不能诋毁父亲半个字。
如果,父亲曾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哪怕只有一瞬,你也愿意认。
可是他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你们,对他的音容没有一点印象。
对这样一个人…如何认同他“父亲”的身份?
你呆坐在琴边,看着阿尘送你的丑娃娃,眼泪还是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阿尘临走前,听说了你们吵架的原因后,他本想伸出双臂揽着你,可他停住了,将纸巾递给了母亲,母亲又扔给了你。
“你看看苏徴被你教成了什么样?!”母亲指责阿尘道。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阿尘!”你捡起来纸巾,紧紧攥在手中。
自那以后,阿尘再没给你上过课。
你换了新的古琴老师,可你却再也不想学琴了。
新老师很凶,谱子堆叠了一沓,淤堵在你心里。
夜晚的黑暗包裹下,想念从前的时光,心里一阵阵痛。
阿尘不会再也不回来了,你联系不到他。
每每坐在琴边,你只是愣神发呆。新老师的戒尺落下,手背上顿时一道红印。
疼痛令你回过神来。
心烦意乱的你并未察觉天已经黑了,古琴课结束了许久。
月光照进窗子,你仍然坐在琴边。
你想不明白,一切为什么会变。
母亲很生气,认为你变成这样都因为阿尘,在你面前摔碎了阿尘送你的丑娃娃,你的心也跟着摔得粉碎。
借着月色,你压着琴弦的手指留下深深的血痕。
痛感似乎令你心中的烦闷稍微轻了一点,你看着坏掉的丑娃娃碎片,蜷缩在世界的黑暗中,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天好像亮了,却又堕入了无边黑暗。
你想将丑娃娃粘起来,可她碎成了太多块,无论如何也没能复原。
修补丑娃娃的时候,不小心被一旁的刀割伤了手腕。暗夜里,感受到鲜血止不住向外涌。
你不记得是怎么去的医院,只记得那是第一次见到母亲落泪。
“我想阿尘。”你说道。
“他不能见你。”母亲说着,想替你擦掉眼泪。
你闪身躲开,继续说道:“我要见阿尘!”
“你……”
令你没想到的是,争吵之中,阿尘竟然真的来了。
他摘下口罩和帽子,没有想象中温柔的安慰你,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厉声指责你的任性。
心里许多委屈涌上来,你问道:“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呢?”
“学生。”
只有两个字,他的语气很平淡,以至于你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教我?”你奢望阿尘哪怕只当你是他的学生,还能留在他身边上课。
可阿尘却说道:“我有事,可能要离开很久。”
你冷笑着,明白阿尘是想逃离这样的关系。
最后一点奢求跌落在尘埃里,再也没有任何幻想:“我讨厌学琴,也讨厌你!”
那次的事后,除了手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和巨大的失落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来。”
那是阿尘走前,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样一个不再陪伴你的“老师”,一个你曾经甚至当做“父亲”的人,短暂出现在你的世界里,就连序章都没弹完就戛然而止。
转眼高三毕业,阿尘总出现在梦里,你依偎在他怀中学琴的样子挥之不去。
屋里的白炽灯发出嗡鸣声,它已经亮了太久,太疲倦了,和你一样。
毕业典礼结束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看新闻。
见你疲惫不堪地摔进沙发里,她连忙起身去厨房做饭。
电视里还是那些新闻,明天会下暴雨,警察抓了毒贩,没什么好看的。
只是母亲今天不太对劲,吃饭的时候你再三追问,她许久许久才开口。
“有件事,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你心中暗觉不妙,放了筷子听她说话。
“你父亲,你还有印象吗?”她问道。
“没有。”
还以为母亲要说什么,怎么也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个扔下你们离开的人。
大概是见你态度冷淡,母亲故作镇定,实则夹起了一筷子辣椒放入口中。随后,她不动声色咀嚼,冷冷说了一句:“他去世了。”
“谁?”你觉得莫名其妙。
“你父亲。”母亲说着,看了你一眼。
“什么时候的事儿?”你继续问道。
母亲的声音开始颤抖,直到泪如雨下。
你抽了张纸巾递给母亲:“妈,咱别开玩笑了,你这又是听谁说的?这么多年,他抛弃咱俩一次家都没回,怎么就……”
话至此处,看着伤心的母亲,你也有些哽咽。
“他的葬礼,定在下周二。”母亲努力调整着情绪说着:“你去吗?”
“不去!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多可笑啊,和父亲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他的葬礼?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周二,正是出高考成绩的日子。
你看着不好不坏的成绩,勉强能上一本,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想到曾经小时候信誓旦旦说要当警察,后来跟着阿尘学了几年古琴,想考音乐学院,再后来,是和江饶约定一起考清北,心里还是有很多遗憾。
父亲去世了,阿尘不知所踪,江饶如同陌路……
怎么会活成这样?人为什么要长大,又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母亲自父亲的葬礼回来,像变了一个人。
就像阿尘刚离开那段时间的你一样,一句不言,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带回来了个箱子,说是父亲的遗物。
你厌恶地看了一眼,扔在了阳台杂物堆。
他生不曾给你和母亲一丝温暖,死后还让母亲悲痛至此,这样的人渣,为什么会是你的“父亲”!
也是在那个暑假,你学着照顾母亲。
母亲总是坐在桌前发呆,你怎么也哄不好。
还是和以前一样,至如今父亲去世,你都不能说一句父亲的不好。
终于挨到了大学开学,你不放心母亲,想将她带在身边照顾,可母亲却拒绝了。
你只好每天给母亲播视频,劝她好好吃饭。
母亲嘴上答应,可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
她对父亲,可谓用情至深。可父亲呢,他值得母亲这样吗?!
这天,正在上课的你接到邻居家的电话,说母亲因为低血糖晕倒在了家里,你吓坏了,赶紧买了机票赶回来。
医院里,你坐在母亲病床边,思考着这些事。
你也对父亲有了一丝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母亲死心塌地至此!
“我知道,在您心里,父亲是个很好的人”你说道:“你很爱他,或者,他也很爱你?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能陪着我们,对吗?”
母亲依旧低着头,不肯说话。
你见她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父亲的扣子。
“他如果看到你这样,会难过吧。”
说到这,母亲像是被触动,抬眼看了看你。
“你得好起来,过好现在的日子,不然他不会放心走的。”你继续说着。
母亲点了点头,像是有所思。
你握住了母亲的手,这才放心了。
母亲出院了,她答应了你会努力活着。
你收拾了行李,准备回学校去时,手机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请问,是苏……苏徴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她是江饶和小川的奶奶,电话里,老人哭诉小川失踪了,希望你帮忙寻找。
小川……
这个有些模糊的人影重新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是那个你们几人讨厌的小川,是那个总喜欢做坏事的小川,是和你们走过十二年的小川。
“小川说,你们六个是对他来讲最重要的朋友,我想,你们一定知道他去了哪里吧。对了,他说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一下子,小时候的记忆涌入脑海。
六个人?林确,曹妄,靳予欢,沈思存,还有江饶,和你。
你掰着指头,一个个念到,不多不少。
看着离回学校还有些时间,你来到了赵家。
并不意外,除了你,其他几人悉数到场。
几年不见,好像大家都不太一样了,却又像是童年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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