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想起童年,一点点涌上心来。
故事那么苦,执笔竟不知从何书。
母亲自生下你后,从产后抑郁症发展成了躁郁症。她经历着情绪上的极寒极炽,你和父亲是离她最近的人,逃不掉,躲不开,你们亲眼看着她的摧毁自己和你们的世界,崩裂一地碎片。
你害怕每一个夏天的深夜,害怕听见嘈杂的声响,害怕母亲在抑郁期以各种方式自杀,害怕她躁狂期情绪的极度暴躁。
如果有一个能保护你的父亲也好,可他生来懦弱,总喜欢逃避。
只要母亲发病,父亲就躲得远远的。
那天,屋里灯火通明,处在躁狂期的母亲摔砸着家里的玻璃器皿。你裹着被子,浑身止不住颤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夏天里,老式空调嗡嗡作响,手脚冰凉的你出了一身冷汗,只希望自己就此消失在空气中。你心里默念着、哀求者,希望母亲看不见你。
好在,她只是想要钱。
父亲给了她一些,她拿着钱,收拾了行李,不知道去了哪里。
待母亲走后,听着打火机的响声,父亲点了支烟。
透过逐渐弥散的白烟,你看到父亲眯着眼睛,盯着家里被砸坏的暖壶和一地的锅碗瓢盆,一声声叹气。
他一根接一根烟抽,直到整个屋子都弥漫在烟雾中。
起身时,他好像才意识到你还在家里,径自走到厨房打开了抽烟机。
被摔坏的壶胆一晃就会发出哐啷的声音,父亲一边打扫,又在不停唉声叹气。
你屏住呼吸,小声啜泣。
“不许哭!”父亲看到你的样子,严厉地说道。
他不喜欢看你哭,总和你说要坚强,要像男孩子一样。你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女孩难过都可以流眼泪,只有你不行。
听到他的话,你浑身一怔,胸腔抽搐着,眼泪被你硬生生咽了下去。
你可以不哭的,只要父亲不走,只要他还愿意留下来陪你。
那时候的生活倒也不是全然无望,父亲还有一个救兵,就是你的小叔。
他提议如何将母亲骗回来,又如何让父亲将安眠药放在水杯里哄骗母亲喝,再将母亲送到医院去。
你总觉得瘦弱的小叔比父亲更能带给你安全感,好像母亲就是一个天大的麻烦,只有小叔有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
童年夏天,
深深刻在你心里的,
那是一片支离破碎和痛苦不堪的烟尘。
母亲短暂地被送去医院治疗一段时间,重新回来时,她的情绪恢复了平稳。
这个小家一点点恢复了原有的样子,所有摔坏的东西都买了新的。
可摔坏的童年无法换新,只能用一生来缝补。
平静的日子很短很短,短到像是生命里偷来的时光一样。
父亲受不了母亲的唠叨,又和她吵了架。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没想母亲在深夜忽然发了病,玻璃器皿接触地面时的巨响,就似一场世界末日。
屋子里上上下下能被砸碎的东西,全都摔了一地,就连新换的一套餐具也难逃厄运。
父亲一关门,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吓坏了,这个不大的家里就剩下你和半疯的母亲。
躲在角落里的你,一边发抖一边啜泣,一口气没调上来差点缺氧。
“你爸呢!”母亲听到你的声音,忽然冲上来。
她的双手很有力,捏的你两只胳膊生疼。你受惊吓过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腔起伏,不断抽搐。
“他今天要是不回来,我就把你卖到山里去!”母亲的表情神态极其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你撇着嘴不敢哭,心里一直默念着父亲和小叔早点回来救你。
趁着空挡,你拨通了小叔的电话。还没说一个字,小叔就猜到家里出事了,连忙赶来,和父亲一起将母亲五花大绑送去了医院。
看着面包车越走越远,母亲的嘶吼声渐渐小了,被黑夜吞噬。
你难过极了,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为什么父亲就不能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为什么要和母亲吵架,又为什么短暂的平静就这样被打破。
又为什么,要在你最辜负无助的时候,让你独自面对发狂的母亲?!
父亲总是以“她是你的母亲,她不会害你”为说辞,将你一个人独自扔在家里和发病的母亲面对面。
你坐在客厅里,闻着父亲残留的烟味,一阵阵委屈冲的鼻腔直疼。
看着琳琅一地的家,你不敢哭,双手环住双膝,抱着还轻微有些抽搐的自己。
这还能算是家吗?
那天开始,你经常做噩梦。
梦见发疯的母亲将你扔在了荒山野岭里,你拼命求她,可她还是甩开你的手,将你推进黑暗里。小小的你在山里流浪,野狼的嚎叫声令你心惊胆战。
一梦惊醒时,窗外的知了还未眠,吵得你再也睡不着了。
那个暑假,林确住在你的家里。她的母亲只来看过她一次,你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不愿意看母慈子孝的一幕,看着她扑在母亲的怀里,说不羡慕是假的。
好在,她的母亲很快就走了,再也没来。
那一刻你忽然一下子明白,很多人,大概是不能共情幸福的,只能同苦。
父亲照顾着你们三餐,除此之外很少关心你别的事。
好像在他看来,养孩子就是喂饱饭,别的都不需要操心。
每天写完作业之后,父亲都极其潦草地看一遍,在该签字的地方,大笔一挥,就扔回给你,从来不管对错。
他没有觉察到过你心里的恐惧,也从来不会关心和安慰你。除了自己保护自己,为自己戴上一层层的枷锁和伪装,没有别的办法。
你想学舞蹈,父亲听说后歪着头,鄙夷地看着你,不同意你的想法。
你没有钱,而且上兴趣班需要家长签字,只好作罢。
想起这些,你心里只觉沉重。
笔尖不自主在《我的父亲母亲》命题作文后写下:
“妈妈生了病,令我恐惧,爸爸对我十分冷漠。我说我想学舞蹈,妈妈听不见我的话,爸爸嘲笑我跳起来一定很难看。他们总是皱眉,也很久很久没有对我笑过了。爸爸只会对我说,要坚强,不能哭。我不哭,再也不哭了,如果这样做能令他们开心的话 ……
可我还是期待着彩虹,所以推开了窗。”
父亲还是和之前一样,看也没看,签完字之后,他就开着油烟机抽烟去了。
闻着淡淡的烟草味,心中总觉得空落落的,直到后半夜不知道几点才睡着。
看着曹妄和江饶被选入了校足球队,你多希望自己也能在舞蹈班上课。
你哀求父亲,他却以耽误学习为由不同意。
两年时光飞逝,母亲的病也在这两年中反反复复。
时而闹得满世界沸沸扬扬,时而安静如死寂,母亲天天在屋里以泪洗面。
你的心情也跟着母亲的状态,时而恐惧,时而阴郁,像是陪着母亲经历了情绪上的极寒极炽。
小孩子总是和母亲的情绪联接更紧密一些,你小心翼翼观察着身边的人,大气也不敢喘。
生活像一列疾驰的车,日子就这样锥心刺骨地过着,不管你想不想,愿不愿,都一路风驰电掣,拖拽着你沉重的身躯,在满地碎玻璃的路上,刺得你头破血流,体无完肤。
这样的破碎,一天也不肯放过你。
苦不堪说,痛难言停。
从小到大,害怕的时候,没有父亲在身边保护你,难过的时候,没有母亲悉心的开导。
童年满目疮痍,少年荒原遍野,你像一棵野草飘萍,没有可以避风的港。
也许是受母亲这件事的影响,你学习成绩一直不怎么好。
尤其高考结束后,父亲盯着你的成绩又开始了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母亲在床上躺了几天,不肯理人。
他们发愁,看着你只考了那一点点分数,不知道该让你报哪所学校。
你心里更烦,打开了抽烟机,一摔门想出去走走。
不知不觉,你来到了小花园。
天还是那样炙热,仿佛每年都不会变。
你看着干涸的湖水和荒废的小花园,好像还能看到那个曾经在这里打闹的你们,还能想起那夜烟火腾空,你许下的愿望。
【烟花啊烟花,如果你能听到我的愿望,我希望我的朋友一直在我身边,希望父亲和母亲永远和睦,母亲的病就此痊愈,我们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希望母亲好好的,生活好好地,平静且长久。】
最平凡朴素的愿望,却一个也没有实现。
这一生不知道为谁而活,又怎么会如此凄惨……
心里忽然一阵疼,不知是什么驱使着你回了家。
就在快到家门口时,你放缓了脚步。
又来了……
你听见咒骂父亲的母亲,她嘶哑着嗓子,声音却不小。
母亲又一次发病了,你赶紧跑到小叔家,想让他和你一起送母亲去医院。
谁知,你敲了半天的门,小叔才打开。
还没开口,小叔扔给了你一个电话号码,他说道:“这是医院的电话,你打吧。”
“你能不能帮我……”
“欢欢啊!”小叔打断了你的话:“你成年了!小叔管你们家的事,管了快二十年,我仁至义尽了吧!”
你没想到,一向对你最好给你无限安全感的小叔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一时半刻你竟没反映上来,愣在原地。
“你问问你爸,出钱出力,我哪次没到?……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小叔是个短命鬼呢?你们家的事,放过我吧……”
然后,小叔一开门,下了逐客令:“你今天出了这道门,我们两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那时候,你不明白“久病无亲朋”这句话是多么的现实和悲哀。
你恨小叔不肯帮你,恨父亲软弱保护不了你。
再回到家时,母亲已经跑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你说要报警,父亲撇了撇嘴。
他又在屋里抽着烟,扫着一地碎玻璃,细细打量你:“算了,能安生一天算一天吧。”
“她会死在外面吗?”你冷冷地问道。
“不许胡说,妈妈很爱你。”父亲说着。
也是那天,原本即将缝合痊愈的童年阴影,被生活的手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你失望、绝望……贪图母亲对你的爱,又憎恨于她对你的伤害。
最终,仍然胆战心惊地活在这样冰凉的夏天里。
父亲不许你报省外的大学,你就选了这所省内离家最远的学校。
大学开学了,一切都变得不像样。
朋友离散,母亲失踪……只有夕阳还是老样子,洒下来金色余晖,晒得你睁不开眼。
母亲疯跑出去几年杳无音讯,只有父亲偶尔会下春夏交叠时给你买桑葚吃。
可你一看到桑葚就会想起母亲,在怨恨占据意识之下,直到桑葚全都放坏你也不肯吃一颗。
父亲长吁短叹,说可惜了,将它们全部扔进了垃圾箱里。
日子,就这样别扭地过着。
你想不到人生还能坠落到哪里……
可是,生活不会放过任何人。
大四那年,传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
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足够冷漠,听到这样消息的一刻,还是觉得心脏直疼。
警察说,母亲在外面惹是生非,钱花光了还非要偷摘别人桑葚园里的桑葚,和人起了争执。
对方拿着刀,本想吓唬母亲,他们在抢夺的时候,不小心一刀刺入了母亲的心脏。
“她还说什么了?”你问道。
“听说她去世之前一直喊着‘欢欢’,别的再也没有了。”
耳边是一阵阵春季的狂风,呼啸而过吹得沙尘满面,睁不开眼。
母亲的葬礼,小叔想来看一眼,被你堵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他进门。
当初如果不是小叔放任不管,也许母亲也不会死。
原本的生活一朝一夕之间被摧毁,你讨厌自己,讨厌这个世界。
你心里难过,却哭不出来。
你曾想过,是不是怀念一个人,会比怨恨一个人来的好些。
可此时此刻的你,想起这句话真想给自己两拳。
无论如何,你还是希望她活着,好好活着。
手机疯狂闪烁,许久许久,你拿起手机,看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挂断。
再响,再挂断。再响……
你有些不耐烦,正准备接起电话爆粗口。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您好,请问……是靳予欢吗?”
电话竟然是江饶和赵景川的奶奶打来的,她哭诉小川失踪了一段时间,想请你帮忙寻找。原本你无瑕顾及他的事,直到听到赵奶奶说:“小川说,你们六个是对他来讲最重要的朋友,我想,你们一定知道他去了哪里,对了,他说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正欲反驳的你,不知为何,想起从前的时光。话到嘴边,你问道:“还有……还有谁?”
“林确,沈思存,苏徵,曹妄,阿饶,还有你。没错,他说,你们是他最好的朋友。”
多少年过去,听到这些名字,像是念及一段遥不可及的过去。
于是,你还是来到了赵家,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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