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童年的记忆，查漏补缺似的一点点涌上心来。
还有一个，对你来讲十分重要的人。
小时候，爷爷唯一一次带你去过小花园。
那时候的你看这门口诡异的雕像心里发怵，躲在爷爷身后，不敢进去。爷爷笑着将你抱在怀中，粗粝的手掌捏了捏你的小脸蛋，捂住了你的眼睛。
“原来，思思是个胆小鬼呀~”他说着，飞快带着你离开了。
自那时候起，爷爷总是叫你胆小鬼。
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在外面疯玩儿的晚了，回到家时，父亲和母亲看着你脏兮兮乱蓬蓬的头发，质问你去了哪里。
你不敢出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训话。
“你要好好努力，别以为学习是为了应付这次考试。三年级期末考试只是一个小测验而已，你的目标是清北，明白吗？”母亲说着，将今年高考状元的采访报纸贴在了你的书桌前，让你以他们为榜样。
还在你的书桌前写上了高考倒计时……
有些可笑吧，那年你只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而已。
母亲总喜欢做你最不喜欢吃的菜--苦瓜。
每次吃苦瓜你都会生理性干呕，这是母亲最喜欢吃的菜。他们说这道菜有营养，逼着你吃。你只好随便嚼几下，硬生生咽了下去。
胃里一阵翻涌，你捂着嘴转头去了洗手间。
“在外面零食吃得一个劲，回来正经饭不好好吃！你今天敢吐出来，我就打断你的腿！”母亲说道。
你只好强压着咽了回去，憋得满脸通红，眼泪直往外涌。
“让你吃个菜怎么这么难，我是逼你吃毒药呢？”母亲拔高了音量说着，你能觉察到她情绪的变化。果然，她快步走来，一把拉开了洗手间的门，正看到你狼狈的样子：“你今天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她指着还剩下的半盘苦瓜，态度强硬。
你看了眼父亲，他撇了撇嘴，是个妻管严，大气都不敢喘。
你重新回到饭桌前，委屈地夹起一筷子苦瓜放入口中，眼泪一颗颗掉在盘子里。
但如果……吃完这盘菜，能让母亲高兴，能让她表扬你也好。
不过，没有。
她无休止的职责和谩骂令你更加厌恶苦瓜，甚至一度出现了厌食。
“叮咚……”
铃声响起，门外是爷爷的声音。
你冲过去开了门，看着爷爷手里提着的蛋糕，委屈和开心的复杂情绪让你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爷爷在家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你也不来。实在想你，我就来找你啦~”
爷爷笑着放下了蛋糕，气喘吁吁地取出了一袋无花果，说道：“从中午放到了下午，都要不新鲜了！”
“爸，别老给孩子吃高糖的水果。”父亲看着母亲的眼神，劝说道。
你看着日历上标注出来的小红圈，农历五月十七！
怎么把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忘了！
今天是爷爷的生日呀！
父亲和母亲有些尴尬，想着怎么圆忘记爷爷生日的事，又多炒了几个菜。
“爷爷，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救场呀！”你拉着爷爷，小声问他。
他哈哈大笑：“因为，我和胆小鬼有心灵感应，只要胆小鬼一想爷爷，爷爷就出现啦！”
“真的？那你要答应我，只要我一想你，你就要来哦！”
“好~”
你也笑着，吃了一肚子甜兮兮的无花果。
“还苦吗？”爷爷问道。
你摇了摇头：“不苦了，有爷爷在，一点也不苦。”
爷爷仔仔细细端详你，告诫你以后少去水边，万一掉下去怎么办。你心中一惊，环卫大爷还是将你们抓锦鲤的事儿告诉爷爷了。
见你皱眉，爷爷悄悄说道：“你要答应我，去安全的地方玩儿，这件事爷爷就替你保密，永远不会和任何人说，是我们的秘密，好不好？”
你点了点头，依偎在爷爷怀中，露出了笑容。
那天，爷爷陪你到很晚，直到你睡着了才离开。
期末你考的不好，母亲给你报了补习班，甚至想让你留级。
你觉得压力太大，看着课本上的文字却根本学不进去。
有时候你会撒谎说老师让提前一小时到，其实是悄悄跑到爷爷家待一会，哪怕只有很小很小一会儿也会觉得舒心很多。那里很安静，没有母亲滔滔不绝的指责。
爷爷又给你摘无花果去了，你听见动静赶紧跑过去，在下面扶着梯子。
夏天的后院，无花果树下蚊子成群结队。没几分钟，你就被咬了好几个包。爷爷气喘吁吁地从梯子上下来，给你一盒老式的清凉油。
他为你剥开无花果，你吞了半口，他捏着无花果的皮，揭掉剩余的部分。
到时间了，你依依不舍从爷爷家狂奔去补习班。
回过头，他站在楼前冲你挥手。太阳光洒在他身上，落下了一个微微佝偻的影子。
你越走越远，看着爷爷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转了弯就再也看不见。想着回家又要面对母亲时，心中一阵落空。
要是能永远和爷爷生活在一起，该有多好。
人生究竟要转多少次弯，我们又要面对多少次挥手？
夏天总是无限次轮回，无花果又结了满树。
五年级的暑假，下了场暴雨。
听说爷爷摔了一跤，脚踝骨折了。你吓坏了，连忙跟着父母去往医院。
“爷爷没事，让我看看，胆小鬼是不是吓得哭鼻子了？”
“您到底为什么摔成这样的？”父亲问道。
爷爷却摇着头，说自己年龄大了，平地摔跤也是有的。
趁着父亲去询问医生病情，母亲前去缴费的时候，爷爷将你叫到床边，递给你一把钥匙，在你耳边轻声说道：“无花果都在桌上，记得回去吃！那些都是熟透了的，放不了。”
你接过钥匙，欣喜地点着头。
那个暑假，爷爷家成了你的秘密基地。
学习烦了，或者父母不注意的时候，你都会偷偷跑到爷爷家待一会儿。你够不到树顶上的果子，也不敢爬梯子去摘，只能看着它们熟透掉在地上。
来医院的时候，你将这件事告诉了爷爷，大呼可惜。
爷爷却笑说，人就和树一样，都会生长，开花，结果，然后老去，甚至死去，你要学着接受这一切。
你听的感伤，歪着头趴在床边。
爷爷有些粗糙的手掌抚摸着你的发梢，轻轻叹了一声。
在父母的照顾下，爷爷总算是出院了。
医生建议他做个全身检查，可爷爷摆着手，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待在医院里。
小学毕业时你考的不好，母亲对这样的成绩非常不满意，甚至动了送你出国的念头。
想到出国就见不到爷爷，也见不到你的朋友，你并不想去。
“送我出国，您会觉得开心吗？”你问道。
如果母亲回答一句“会的”，你大概会毫不犹豫同意。
可母亲被你没来由的一句话问住了，她皱着眉：“你觉得我开心吗？不好好学习，我在替你花钱铺路啊大小姐！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你的心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彻，她大概也没料到你会因为这件事这么执拗，气得指责父亲平时不管你，结果你长成了歪瓜裂枣。
父亲不敢出声，在一旁直叹气。
时间每一分都是煎熬，母亲训斥你和父亲足足四个钟头。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别人家谁家孩子是你这样？自己不努力，拿学业当儿戏！我们给你安排了这么好的路你不走，还顶撞父母，你翅膀硬了？！还有你那帮不三不四的同学，那个曹妄，他爸就是个下三滥，开了个破厂子拽的跟二五八万一样，他能好到哪儿去！“
母亲指着父亲，也是一顿劈头盖脸地数落：“养不教父之过，你自己说说，思思哪件事你上过心？还不都得靠我？还有你爸，要我说都是你爸把她惯坏了，还吃蛋糕，吃无花果，吃什么吃，明天我就叫人把那两棵树先砍了！”
你心下一惊：“你凭什么这样说我的朋友，凭什么这样说爷爷！凭什么砍树！”
“你还有脸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课提前溜出去一个小时是干什么去了！我一开始都被你蒙在鼓里，真以为你去上课了！你跟我耍什么小聪明？你没事儿就往你爷爷家跑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这样的高压下，你实在受不了了，夺门而出。
母亲指责的声音还在身后回荡着。
而你一出门，没走两步，就看见提着无花果，坐在路边的爷爷。
昏暗的路灯之下，你扑进爷爷的怀中啜泣。
“别怕，别哭，爷爷陪着你。”他说道：“谁也不能送走胆小鬼，谁也不能砍了无花果树！除非哪天我咽气了！”
“不许胡说！什么咽气！爷爷要活到两百岁呢！”你夹杂着哭腔说道。
“两百岁？那爷爷不成老妖精了！”爷爷叹了口气：“好了，不说了，你不喜欢听，爷爷就不说。”
父亲出来找你，将你送到了爷爷家暂住。
母亲听说了，来到爷爷家想带你回去。但这次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听从母亲的安排，甚至以绝食抗议。
当着母亲的面，你食水不进，母亲一走，爷爷就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
无花果吃完了，你又闹着爷爷踩着梯子给你摘，可爷爷却说，下过雨之后的无花果容易生虫，不能吃的。
你不信，摘下来一个掰开瞧，里面蠕动的白色虫子着实吓了你一跳，惊呼着扔出去老远。
爷爷闻声前来，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了。
你想起从前吃过那么多果子，说不准就吃进去了带虫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也是从那天开始，你心有余悸，不肯再吃无花果。
每每想起那些恶心的虫子，都觉得头皮发麻。
你劝爷爷也别吃，甚至扔掉了爷爷摘下来的果子。他的眼神很复杂，唉声叹气地捏着手指，然后就背着手站在小院前，端详着两颗无花果树。
在爷爷家的那段时间，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好。
爷爷的鼾声如雷鸣，一响就是半宿。
一楼的蚊子太多了，点了蚊香也不管用，咬得人直疼。
刚睡着的你总被爷爷晚上起夜冲马桶的声音吵醒，你赌气似的白天不肯和爷爷讲话。
自十年前奶奶去世，爷爷独自生活，家里甚至没有一把干净的梳子，洗发水也是稀里糊涂用的，再不是你仔细看看，爷爷就将洗面奶当做洗发水用了。
还有那不经常取出来的被子，透着发霉的味道。
让你彻底崩溃的，是在睡了几天的枕头下发现了蟑螂的尸体！
你实在无法想象，爷爷平时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
再也忍不住了，你打电话给父亲，趁着爷爷出门的时候，你们在爷爷家开始了彻底大扫除。爷爷回来的时候，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竟然一言不发。
没有听到期待中的夸奖，你有些失望。
爷爷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眼神中的落寞难以掩藏，随后，他淡然说一句“挺好”，就回到偏厅里半天不肯出门。
“回去吧……别再来了。”
半晌，爷爷终于开了门，冲着你说道。
“怎么了爷爷，你不开心了吗？”听着爷爷冷漠的话语，你的鼻腔酸涩，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
爷爷叹了口气，说道：“你妈妈，不会让你出国了，她做了你喜欢吃的饭在等你。回去吧，爷爷家……脏。”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握着爷爷的手，泣不成声：“我没有嫌弃这里的意思，只是……”
你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许久，你们都一言不发。
爸爸打破了僵局，带你回了家。临走前，你回过头看，却没有看到那个每次都会在楼前送你的爷爷。
回到家时，看着母亲红着的眼眶，你心中也并不好受。
不过是一个月的反抗，她怎么就好像老了一大截。你甚至都不知道，母亲鬓边的白发究竟是之前就有的，还是这一个月长出来的。
孩子和父母的抗争，多半会赢，却都胜之不武。
后来，你没有再去爷爷家。
每次想去看看，都会想起爷爷冷冰冰的眼神，想起他对你的误解，还有他说：“回去吧，别再来了。”
别再来了……
你很难相信，这是那个疼你、爱你的爷爷对你说的话。
但这四个字也成了你和爷爷之间的一道高墙，难以翻越，永不消失。
漫天星河璀璨，你们对着星空和彩虹许愿的时候，这一刻，你忽然想起了爷爷。
心里总像是卡着一根根尖锐的刺，刺穿了你的想念，好几年过去了，一想还是疼。
爷爷一个人是怎么过年的呢？
一定是早起就给奶奶上了香，然后坐在空荡荡的大圆桌前，不知道是不是盼着你回去。
白昼到黑夜，再到白昼。
想到他落寞的身影，鼻腔一酸，差点掉眼泪。
爷爷曾说，你们有心灵感应，他能感受到你的想念，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随着一天天长大，你知道，这是骗人的。
哪有什么心灵感应，也没有你想念就会出现的爷爷，只有摇动树影的一阵风，轻抚过你而去。
你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正显示着农历五月十七。不知道他今天过生日，有没有人陪。
爷爷偶尔喜欢喝两口，尤其过生日或者开心的时候。你每每劝酒，他就端着自己的小酒杯，笑容慈祥地说只喝一杯。
你想着爷爷。
如果闭上眼，再睁开，就能回到小时候，就能回到疼爱你的爷爷身边就好了。
可惜谁也会不到过去，愿望从来就实现不了。
直到高考出了成绩，你填报了母亲梦寐已久的顶尖学府，你才被告知了一件事。
这件事盖过了朋友离散的痛，盖过成为母亲延续梦想工具人的麻木。
父亲和母亲郑重其事将你叫来，吞吞吐吐说了半天。
“爷爷，去世了。”
一时间，你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什么？”你怀疑自己听错，问了一句。
“在你初三那年，爷爷去世了。”父亲说道。
耳边的声音听不真切，炎热的夏季里，你打了个寒颤。
双腿瘫软，差点倒在一旁。
一时间，你想起爷爷曾说过的话，他说：
【人就和树一样，生长，开花，结果，然后老去，甚至死去，你要学会接受这一切。】
你想起那个不大的小院里，栽种着两棵无花果树。
想起童年的时候，爷爷总是会保护你。
在老屋的楼前，他佝偻着腰背，目送你走远。
【我和胆小鬼有心灵感应，只要你一想爷爷，爷爷就出现啦！】
可你太久没见过爷爷，他的声音和样貌一点一点被时间抽离，留下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旧的想念渐渐被更多新鲜的事物取而代之。
爷爷对你而言，还重要吗？
你的记忆停留那个对你说出“别再来了”，冲你摆手，陌生又冷漠的人面前。
此时此刻，你表现出令人不可置信地冷静，回应父亲的只有一句“哦，知道了。”
屋外的树梢上，蝉鸣聒噪。
这几年来，你一次也没有想过爷爷会离开，彻彻底底离开你，再也不回来。
“他……说了什么，或者，有没有……” 你试探性地问父亲，爷爷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一封信，一片无花果树叶也好。
父亲摇了摇头：“他病了几年，最后由于心衰，走的很突然。所以，没留下什么话。”
想必，爷爷还生气吧。
想起小时候，曾有一次，因为想念，想趁着上补习班前的时间去看看爷爷，可你敲了半天的门都没有人开。
也曾听父亲说过，自从奶奶去世后，屋子里的任何摆设都没变过。大概是因为你和爸爸打扫房间时，扔掉了许多老物件，爷爷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吧。
你想和爷爷道歉，可爷爷却根本不愿意为你打开那扇门。
爷爷不要你了，如此想着，你躲在后院墙外，看着被暴雨打烂的无花果，泣不成声。
你不可置信，竟然能有一年用“寒冷”形容夏天。
因为高考发挥的还不错，你的名字被挂上了横幅，开头四字赫然写着“热烈祝贺”。看着家里贴满墙的奖状，你不知道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是赢得母亲的一句夸奖吗？
她从来没有表扬过你。
小时候每次获奖，终归还有爷爷可以分享，他会搂着你毫不吝啬他的夸赞。
可后来，想要分享喜悦的人，早已经不愿意和你说话，甚至永远离开你了。
去大学前，你来到爷爷家外，远远看着每年夏天枝繁叶茂的无花果树，竟然光秃秃的，只剩下两根枝干。
心里五味杂陈，和这两棵树告别。
大学里，一切陌生又新奇的人和事冲淡了对过往的怀念。
偶尔会想起曹妄，不知道他过得如何，甚至没问他考上了哪所学校。
还有从前的朋友也是一样，你们断了联系，就好像从没相识过一样。
母亲总是逼你考研，她的话刺耳，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个寒暑假，你都以在校学习为由，不想回家。
直到这年，你接到了一通电话，是江饶和小川的奶奶打来的。
老人颤颤巍巍的声音，说找不到小川了。
你有些心疼她，答应了她回来帮忙。
悉数到场的，除了江饶外，还有林确、靳予欢、苏徵，以及……你有些认不出的曹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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