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血腥味和柴草燃烧的焦糊气还未在空气里散尽，黑石镇却似一头受伤的野兽，强撑着疲惫的身子，开始舔舐伤口。
“烈风酒肆”的招牌歪斜着，门口几张桌椅被砸得稀烂，木茬狰狞地翻着。几个伙计面色发白，正默默收拾着残局，动作有些僵硬，眼神里还残留着白日的惊恐。
后厨传来锅铲碰撞声和浓郁的肉汤香气，与这狼藉的前堂形成鲜明对比。
赵烈大马金刀地坐在角落一张还算完好的方桌旁。左臂伤口处胡乱缠了几圈粗麻布，麻布下渗出暗红的血迹，被凌云给的草药糊住，血倒是勉强止住了。他面前摆着两大坛土陶封口的米酒，酒封已被拍开，浓烈的酒气混着草药味弥漫开来。
“坐，书生！”赵烈招呼着站在门口、看着街景的凌云，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旁边的条凳，“救命之恩，老子得请你喝顿好酒！厨房炖了肉，马上端来！”
凌云收回望向街面的目光。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混乱的街道镀上一层惨淡的金红。他走到桌边坐下，姿态依旧带着读书人的清正，只是长衫下摆沾了些许尘土和血点。
伙计端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肉汤，里面炖得软烂的肉块和萝卜翻滚着。赵烈迫不及待地抱起酒坛，也不用碗，对着坛口“咕咚咕咚”猛灌了一大口。
滚烫的米酒入喉，他长长哈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白雾，仿佛要把白日里的憋闷和血腥都喷出去。
他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粗粝的手指擦过下巴上的胡茬，目光扫过还在收拾的前堂，又看向门外街面上零星的、惊魂未定的身影，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他娘的！这世道！狗日的乱兵，狗日的豪强！你看见了？这就是黑石镇的日子！三天一小抢，五天一大劫！老子开这武馆，教这帮小子练拳脚，就是想让他们能护着自己，护着家里老小……可今天要不是你……” 他顿住，又狠狠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要不是你点醒，老子的徒弟，怕是要交代一半在这帮畜生手里！”
凌云没动酒，只是双手捧起那碗温热的肉汤，指尖感受着陶碗传递的热量。他慢慢转着碗，看着汤面上浮着的油星微微晃动，沉默了片刻。
昏黄的油灯光芒跳跃着，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眼神沉静得像深潭，没有寻常读书人遭遇此等变故后的惊恐或悲戚。
“赵馆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酒肆里压抑的嘈杂，“今日之事，非黑石镇独有。乱世如洪，肆虐四方。只护住一座集镇，如同在洪水中守着一座孤岛。水涨一分，岛便矮一寸。今日能退十余人，明日若来百人、千人呢？武馆弟子，又能顶住几回？”
他抬眼，目光投向门外沉沉的暮色，仿佛穿透了黑石镇的围墙，看到了更广阔、更荒芜的焦土。
“若想百姓真得安稳，不能只靠守。”凌云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赵烈心头，“得有人站出来，聚拢那些同样不想被洪水淹死、不想被乱世吞噬的人。聚沙成塔，积石成堤。只有聚起一支能扛得住事的队伍，筑一道足够高的堤坝，才能挡住这滔天的洪水。”
赵烈愣住了。他举着酒坛的手停在半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凌云的脸。
油灯的光晕里，那张清俊的面庞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近乎沉郁的坚定。
那眼神，深邃明亮，像藏着烧不尽的火焰，与他见过的所有落魄书生或酸腐文人都不同。没有怯懦，没有算计，只有一种……一种他无法形容的光芒。那光芒刺破了酒肆的昏暗，也仿佛要刺破这混沌的乱世。
赵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咚咚咚地狂跳起来，比刚才厮杀时还快几分，耳根子莫名其妙有点发热。他不懂那些文绉绉的比喻，什么洪水堤坝，但凌云话里的意思，他听懂了。那是一种比他凭着一腔血勇、护住眼前一亩三分地要大得多的东西。
他猛地放下酒坛，发出一声闷响，引得收拾的伙计都看了过来。
他用力挠了挠自己粗硬的短发，像是要把那点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觉挠掉，眼神却依旧直勾勾地锁着凌云，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坦诚和冲动：
“我没念过书，不懂那些大道理！什么洪啊水啊的，听着就晕乎！” 他的嗓门依旧粗大，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但你说的‘挡洪水’——他娘的，对！就该这么干！窝窝囊囊等死，或者东躲西藏被人抢，算个鸟毛英雄！”
他身子往前倾，目光灼灼，像两团跳跃的火焰，直直撞进凌云沉静的眼底：“老子就一句话！以后你去哪，老子跟着你！你有脑子，老子有拳头！你想挡洪水，老子豁出命也帮你！我赵烈，护着你！”
酒肆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后厨汤锅的咕嘟声。伙计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家馆主。
这番话，太重了。
凌云捧着汤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着赵烈。那张棱角分明、沾着血污和酒渍的脸上，每一道线条都写满了毫不作伪的赤诚。那双眼睛里的光亮，纯粹、炽热，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这样的信任和托付，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比千两黄金更沉。
一丝极淡的笑意，终于从凌云微抿的嘴角漾开，冰封湖面绽开的第一道细纹。
“好。”他吐出一个字，清晰而沉稳，没有任何犹豫或客套，“那以后，便一起。”
“好！”赵烈猛地一拍大腿，声若洪钟，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剩下纯粹的喜悦。
他咧开嘴，露出白牙，这次的笑容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明亮爽朗。他抓起酒坛，对着坛口又是狠狠一大口，“咕咚咕咚”声格外响亮，酒液肆意地顺着他的嘴角、下巴流淌，浸湿了衣襟前一片，他也浑不在意，只觉得胸中块垒尽消，痛快无比。
伙计们见状，也松了口气，继续低头收拾。
凌云看着他那畅快淋漓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他拿起桌上的木勺，将自己碗里几块炖得最酥烂、肉最厚实的肉块，稳稳地舀起，放进了赵烈面前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肉汤里。
“多吃点，”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和，目光落在赵烈被麻布缠裹的左臂上，“伤口要养好。”
赵烈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肉，又看看凌云那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身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嘿嘿一笑，抓起筷子，狠狠戳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应道：“嗯！你也吃！” 那肉入口即化，滋味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香醇。
昏黄的油灯下，两个背景迥异、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并肩的男人，一个埋头大嚼，一个捧着汤碗，热气氤氲了彼此的面容。
酒肆外，是依旧危机四伏的黑石镇；酒肆内，一个关乎乱世洪流的约定，已在这粗粝的肉汤和浓烈的米酒中悄然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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