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一层湿冷的薄雾缠绕在黑石镇东头那片低矮破败的流民窝棚区。空气中弥漫着柴草燃烧后的余烬味、排泄物的臊臭，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
几十个窝棚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大多是用破席、烂木和茅草勉强搭成，勉强能遮风，却挡不住这深秋的寒气。窝棚里影影绰绰，挤满了面黄肌瘦的流民，裹着破烂的衣物蜷缩着，眼神麻木。
几个面颊凹陷的孩子缩在母亲怀里，因为饥饿或寒冷，发出断续的、猫儿似的哭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凌云和赵烈踩着泥泞的土路走过来。赵烈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粗布短褂，左臂的伤口被仔细些的布条重新包扎过，但行走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凌云依旧背着那个旧书箱，面色沉凝地扫视着这片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他们身后跟着两个武馆弟子，抬着一筐刚蒸好的杂粮窝头和一小罐咸菜——这是赵烈昨晚吩咐酒肆厨房连夜准备的。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似乎是这里的临时主事人，认出赵烈，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微光，颤巍巍地迎上来：“赵……赵馆主？您……”
“大伙儿先垫垫肚子。”赵烈声音洪亮，打破了窝棚区死寂的压抑。弟子们立刻将筐和罐子放下。
麻木的流民们眼中终于有了些活气，却都畏缩着不敢上前，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喉咙滚动着。
“吃吧，都来拿！”赵烈又吼了一嗓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人群这才骚动起来，沉默而迅速地围拢过来，小心翼翼地拿取着窝头和咸菜，像一群久旱逢甘霖的饥兽。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赵烈眉头拧成了疙瘩，转向那老者：“老丈，昨晚那伙乱兵，你们知道是哪儿冒出来的畜生？”
老者正小口啃着窝头，闻言动作一僵，眼中涌上恐惧，他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是……是‘王扒皮’的人啊！赵馆主！”
“王扒皮？”赵烈眼神一厉。
“就是镇西头的王豪强！”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年流民忍不住插嘴，声音里满是愤恨，“那老贼占了镇上的大粮库！勾结这些天杀的乱兵，专门抢我们这些没根脚的外乡人，还有那些小铺子！我们但凡有点口粮，都要被他们搜刮走！比蝗虫还狠！”
“王豪强？！”赵烈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一股狂暴的怒意直冲头顶，新包扎好的左臂肌肉都绷紧了，“原来是这老王八蛋！狗日的，趁火打劫！老子这就去劈了他！” 他转身就要走，动作牵扯到伤口，也只是闷哼一声，眼神凶得吓人。
“赵烈！”
凌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同时，他一步上前，右手精准地抓住了赵烈攥紧的拳头，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定。
赵烈猛地顿住脚步，回头怒视凌云，眼中血丝未退：“你拦我作甚？！这老狗不除，黑石镇永无宁日！这窝棚里的人，也活不下去！”
凌云的手没有松开，目光迎着他喷火的视线，冷静得近乎冷酷：“他手下有上百号人，粮库高墙大院，有弓箭手把守。你凭一腔血勇冲进去，是去劈他，还是去送死？你死了，武馆弟子怎么办？这里的流民，又指望谁？”
一连串的反问，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赵烈沸腾的怒火。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凌云，想反驳，却发现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那粮库的墙，他见过，确实高；王豪强养的打手，也绝非昨夜那几个乱兵可比。
见赵烈眼中的怒火虽未全消，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被压了下去，凌云才松开手，声音放平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硬拼不行。要除祸患，得先收拢人手，积蓄力量，再谋对策。打蛇，得打七寸。”
他转向赵烈：“你回武馆。召集所有弟子，把话挑明：昨夜退敌，只是开始。王豪强在，黑石镇就一日不得安生。愿意跟着我们干，护住自己、护住街坊邻居、护住这些流民的，留下；怕事不敢干的，给足盘缠，让他们即刻离开，免得到时连累。” 他顿了顿，“把态度摆明，不勉强，但留下的，就得听号令。”
赵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胸中憋闷，但也知道这是正理。他用力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凶悍而坚定：“好！老子这就回去！你在这边……小心些！” 他不再耽搁，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武馆方向走去，那气势，像是要去攻城拔寨。
凌云目送他魁梧的背影消失在薄雾中，这才转向窝棚区。他没有急着离开，反而示意两个弟子继续分发食物。他自己则走到人群边上，蹲下身，目光扫过那些或麻木、或畏缩、或还带着一丝警惕的面孔。
他拿起一个窝头，递给一个抱着婴儿的枯瘦妇人，声音温和：“大嫂，慢点吃，给孩子也喂些糊糊。” 妇人颤抖着接过，连连道谢。
凌云站起身，目光落在人群里几个身材还算健壮、眼神相对清亮的汉子身上——他们身上残留着一种不同于普通流民的精干气息。他走过去，自然地和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攀谈起来。
“这位大哥，看身形，像是行伍出身？”凌云语气平和，不带丝毫居高临下。
那汉子愣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但见他态度诚恳，又刚分发了食物，便瓮声瓮气道：“以前在边军混过几年，小旗官。后来……队伍散了，就流落至此。”
凌云点点头：“边军不易。大哥可还使得动兵器？懂不懂列阵？”
汉子眼中闪过一丝傲气和苦涩：“刀枪棍棒都使得，列阵？烂熟于心！可这乱世，一身本事，也换不来一顿饱饭。”
旁边另一个稍显沉稳、年约四十的汉子闻言，也凑了过来，拱手道：“先生可是凌先生？昨夜武馆退敌的奇谋，可是先生所出？”他脸上带着风霜，动作间透着行伍的利落。
凌云看向他：“正是。阁下是？”
“在下周大川，在边军当过小校，弟兄们抬举，叫一声老周。”老周声音沉稳，“先生昨夜那引敌入巷、火攻退敌的法子，简单却有效，非熟谙人心和地利者不能为。先生今日又分发粮食，体恤流民，老周看在眼里。” 他目光直视凌云，带着一种审视和决断，“先生若信得过，老周愿尽绵薄之力，帮着教教这些愿意出力的汉子们练练队列，懂些进退规矩。不求能成什么大事，只求在这乱世，能多护住几个人，少受点欺辱！”
这话语，掷地有声。周围的几个有底子的流民汉子闻言，也都挺直了些腰板，目光灼灼地看向凌云。
凌云看着老周诚恳而锐利的眼睛，又扫过那几个汉子燃起希望的眼神，心中一动。这正是他需要的根基。他郑重地拱手回礼：“周兄大义！如此，便有劳了！”
就在这时，赵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武馆弟子的事显然处理得干脆利落。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脸上还带着召集人手后的余威。刚走近窝棚区，他的目光就定格在不远处。
只见凌云正蹲在一个窝棚角落的破草席旁，那里蜷缩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小脸脏兮兮的，挂着两行清鼻涕，正小声地咳嗽着。凌云用一块干净的布帕，动作轻柔而仔细地擦去孩子脸上的污垢和鼻涕，又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低声说着什么。
清晨的微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和专注的动作上，显得格外柔和。
赵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他那双惯常瞪得如铜铃、或充满凶悍杀气的眼睛，此刻却有些怔忪。他从没见过凌云这样的一面，平和得像一泓温水，与昨夜运筹帷幄、今日冷静布局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站在凌云身边。凌云察觉到阴影，抬头看他，眼中询问之意明显。
赵烈没说话，目光落在孩子单薄破旧的衣物和冻得有些发青的小手上。他眉头一皱，直接动手解开了自己外面那件相对厚实的粗布短褂，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将那件带着体温的短褂裹在了孩子身上，动作有些笨拙，却尽量放轻，还用袖子把孩子的小手包了进去。
“天凉，”他粗声粗气地说，“别冻着。”
孩子抬起小脸，懵懂地看着这个高大凶悍的叔叔，似乎被那衣服上的暖意惊住了，忘记了咳嗽。
凌云看着赵烈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讶异化作了温暖的笑意。他站起身，看着赵烈被冷风吹得微微缩了一下的健壮臂膀，又看看被裹得严实的孩子，嘴角的弧度加深。
“赵馆主，”凌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你倒是细心。”
赵烈对上凌云带着笑意的眼神，那张棱角分明、胡子拉碴的脸庞，不知怎的，竟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烫。他有些局促地别开视线，用力挠了挠自己粗硬的短发，嘟囔道：“跟你学的。”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进了凌云的耳中。凌云微微一怔，随即脸上的笑意更深，如春风拂过平静的湖面，荡开细碎的涟漪。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在赵烈微红的耳根和被冷风吹拂的单薄上身停留了一瞬，便重新投向窝棚区深处。
那里，老周已经开始招呼几个汉子站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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