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过中天，将午后明晃晃的阳光泼洒在烈风武馆宽敞的院子里。昨日的狼藉已被清理干净，地面夯得结实，几排兵器架伫立在墙边，刀枪棍棒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味和一丝未散尽的血气。
二十多名武馆弟子，大多是黑石镇上十五六岁到二十出头的后生，此刻已整齐地站成了两排。他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但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明亮，透着一股子被点燃的火气。
清晨窝棚区的惨状和昨夜并肩退敌的经历，像两块磨刀石，磨去了他们身上一些少年的懵懂，砺出几分血性的锋芒。
赵烈站在队列前方，魁梧的身躯像一尊铁塔，新换的短褂袖子卷起，露出缠着布条、血迹已干的手臂。他身旁半步之遥，站着凌云。一武一文，一刚一稳，两人并立，形成一种奇特的平衡。
赵烈的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声音洪亮得如擂鼓，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白和不容置疑：
“都听好了！老子今天把话撂这儿！以后，我跟凌先生一起干！”他大手一指身边的凌云，动作干脆利落，“干啥？护着街坊四邻，护着东头窝棚那些没活路的流民！还要——斗他娘的豪强！王豪强那老王八蛋，占粮库，勾结乱兵，欺男霸女，不把他掀翻了，咱们黑石镇就甭想过安生日子！”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声音沉下来，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压力：“想跟着老子和凌先生干的，留下！以后刀山火海，并肩子上！没二话！要是怕了，觉得危险，家里有牵挂的——现在就说！老子不拦着，绝不怪罪！还给你路费盘缠，现在就送你出镇子，找个安稳地方躲着去！”
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寂静。阳光烤得地面发烫，汗珠顺着一些弟子的鬓角滑下。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站在前排、脸颊上还带着昨日擦伤的壮实弟子猛地踏前一步，梗着脖子吼道：“馆主！我留下！跟着您和凌先生干！王扒皮抢过我家的粮，害得我爹差点饿死，这口气我咽不下！”
“对！留下！跟着馆主和凌先生！”
“怕个鸟！昨天咱们不是把乱兵打跑了？！”
“就是！窝棚里那些人太惨了，不能不管！”
“干了！掀翻王扒皮！”
群情瞬间激荡起来，少年人的热血被点燃，呼喊声此起彼伏，震得院子里的灰尘都仿佛在阳光下跳舞。一双双眼睛看向赵烈和凌云，充满了信任和同仇敌忾的决心。
然而，在这激昂的声浪边缘，有两个年纪明显偏小的弟子，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瘦瘦小小，脸色发白，互相看了一眼，嘴唇翕动着，却没能喊出声。其中一个，眼眶甚至有些发红，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赵烈瞬间捕捉到了这两个畏缩的身影。他没有呵斥，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等待他们的选择。
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两个小弟子身上。
年纪稍大点的那个，被看得实在受不住，鼓足勇气，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说：“馆……馆主……我……我娘就我一个儿……她身子不好……我……我怕……” 另一个也低着头，嗫嚅着：“我爹……腿脚不便……”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有人想开口，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赵烈脸上没有任何不悦或鄙夷。他沉默地走过去，魁梧的身影笼罩在两个瘦小的孩子面前。他没有说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两块不大不小的碎银子，掂量了一下，然后一手一个，不由分说地塞进两个孩子手里。银子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拿着。” 他的声音依旧粗，却没了刚才的杀气，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回去，好好照顾爹娘。别在道上耽搁，找个太平地方落脚。走吧。” 他挥了挥手，不再看他们。
两个孩子捏着温热的银子，看着赵烈布满胡茬、轮廓刚硬的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们对着赵烈和凌云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跑出了武馆大门。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赵烈吐出一口闷气，这才转身，重新面对剩下的弟子。这些弟子的眼神，在经历了刚才的插曲后，变得更加坚定和纯粹——留下的，都是铁了心要跟着干的人。
就在这时，院门口响起脚步声。老周带着几个从流民窝棚里挑出来的、身板还算结实、眼神也透着股子韧劲的汉子走了进来。老周走在最前，步伐沉稳，脸上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霜的沉静。
赵烈看见他们，浓眉一挑。
凌云适时地向前一步，站在了队列正前方。他身形不如赵烈魁伟，但脊背挺直如松，目光沉静而清澈，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凌云开口，声音清朗，不高亢，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院落，“留下的，以后便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但有一点须谨记——”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我们聚在一起，是要护人，不是去当乱闯的莽夫！要护住想护的人，先得能护住自己！”
他条理清晰地说下去：“从今日起，赵馆主负责教大家拳脚功夫，练刀法枪棒！练的是筋骨力气，是保命杀敌的本事！而我，”他指向自己的头脑，“教大家认地形——哪里能埋伏，哪里能退守；懂信号——如何听号令进退；辨人心——分清敌友，不被算计。在这乱世里，光有拳头还不够，脑子，和拳头一样重要！只有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拳头知道往哪砸，脑子知道怎么盘算，我们这支队伍，才能真正立起来！”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又切中要害。弟子们听得眼睛发亮，纷纷点头，连老周和他带来的几个汉子都忍不住挺直了腰杆。他们大多是穷苦出身，或是流离失所，何曾听过这样明白又让人心安的章程？只觉得跟着这样的人，心里有底。
“凌先生说得对！”
“听馆主和先生的！”
“练！好好练！”
人群再次激动起来，这次更多了份理解和认同。
老周上前一步，对着赵烈和凌云抱拳：“赵馆主，凌先生！我们几个在窝棚里混饭的，承蒙先生不弃，给了活路！今天也斗胆入伙！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和这条命，听凭两位差遣！”
随着老周几人的加入，院子里的人数一下子扩充到了三十多人。虽然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眼神交汇间，却渐渐凝聚起一股初生的、粗糙却坚韧的力量。
赵烈看着凌云站在众人面前，三言两语便将人心和方向梳理得清清楚楚。他看着那些年轻弟子眼中因凌云的话而燃起的、不同于单纯热血的沉稳光芒，看着老周这样有经验的老兵也被其折服，心中那股敬佩之情再次翻涌起来。
他清楚，自己能打能杀，能聚起一帮有血性的兄弟，但真正能把这些人拧成一股绳，让一盘散沙变成一块顽石的，是身边这个看似清瘦的书生。
趁着众人还在消化凌云的话，赵烈不动声色地靠近凌云身边，高大的身躯微微倾向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和全然的信任，只有凌云能听清：
“以后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凌云正看着眼前这群初步成型的队伍，思索着下一步，闻言微微一怔，侧过头。他看向赵烈。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胡茬硬挺，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犹豫或客套，只有最纯粹的认同和交付。
凌云没有多言，迎着赵烈灼灼的目光，只是嘴角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然后，轻轻、却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
阳光炽烈，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地上，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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