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辞脚步一滞,未敢动分毫,呼吸也因此断了一息,惟有手中那盏油灯,在风中微微颤抖。
火光摇曳,将她的面容照得纤毫毕现。
那一刻,姬阳终于看清她的脸。
却仿佛不是姜辞,而是梦里那冷眼旁观之人。他的眼神倏然变了,眼底似藏惊雷,亦有崩溃。
他抖了抖手,剑锋微颤,呼吸仿若停滞。
他看着她,那双眉眼,那轮廓,无一不在提醒他过去的噩梦。
这一刻,梦与现实猝然重合,寒意如毒蛇盘上心头,旧恨奔涌而起。
姜辞察觉他的迟疑,也不敢妄动。
许久,见他未动手,她才轻轻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剑柄,缓缓将锋利推开。
她的动作极轻,眼中却已有泪光,在烛火中摇曳如星。那不是因惊惧所生的泪,而是梦醒之后心中仍淌着的旧人旧事,藏不住的脆弱流露。
姬阳望着她颊上滑落的泪珠,怔了一瞬,以为是自己吓的,顿觉一丝烦躁与莫名歉意。
他收剑入鞘,目光沉沉扫了她一眼,语气冷硬:
“夜里乱走动,刀剑无眼,万一被我当成敌人一剑封喉,可别到时候怪我心狠。”
姜辞轻轻咬着唇,点了点头,脚步微退,想要离开。
谁知衣袍垂落过长,她竟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手中油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火光瞬息熄灭。整个人失了重心,身体向后仰去。
姬阳眼疾手快,猛然伸手,将她从半空中揽住。他的手指穿过她袖口,他温热的掌心恰好捏住她冰凉的指尖,两人几乎同时如遭雷劈般弹开,纷纷收回了手,姜辞跌坐在地,发丝散乱,肩头微颤。
她想站起,却终究没能立即动弹。
姬阳低头看着她,语气冷嘲,仿佛在掩饰方才那一瞬的慌乱:
“你真蠢,平地都能摔跤。还好不是让你上战场,否则早被人抓了去当战俘。”
话音未落,姜辞的鼻尖已泛起酸意。她垂着头,轻轻咬着唇,却终是没忍住。膝盖微弯,抱膝坐地,声音低哑中透着隐忍的委屈: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欺负我……”
姬阳一向最烦女人哭,更何况是深夜里、月色下,这么一滴一滴不声不响地落泪。他皱着眉站了一会儿,终究别开了视线,语气生硬道:
“你别哭了……这大晚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把你推倒了。”
地上的姜辞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安静地抱膝坐着,像一株微颤的花,低头不语。
姬阳挠了挠后脑勺,竟有些局促。他咳了一声,眼神往一边飘:
“……要不,我给你表演一套舞剑?”
说完,他竟真的拔出长剑,照着军中出征前的剑舞架势舞了起来,动作凌厉矫健,夜风卷着剑光划破寂静,带起一股逼人的肃杀之气。
姜辞抬起头来,睫毛还挂着泪,带着一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忍不住问道:
“……你是在逗我开心吗?”
姬阳脚下顿了一下,自豪道:“你在想什么呢?我可是很认真。每次出征前,我们都练这一套剑法,为的是鼓舞士气、提振勇气。”
姜辞哭过的眼眶还红着,听他这番话却怎么也觉得有些可笑,抿了抿唇,神情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句:
“那敢问都督,如今可否大发慈悲,把我扶起来?”
姬阳收了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他走上前,伸手拎住她的后衣领,动作干脆利落地把她拎了起来,像提一只落水的小猫,动作略显粗暴,却小心翼翼得很。
他把她拎到一旁,又将地上的油灯捡起来,说道:“灭了,好在也不黑,你自己回去吧。”
姜辞接过他捡起的油灯,低垂眉目,轻轻拍去衣摆上的尘土,随后盈盈一礼,转身退下,身姿仍旧端雅。
方才落泪,并非因在姬阳面前受了多大委屈,只是梦中的阿娘太过真实,绣红嫁衣、低声细语,如在眼前。
那一刻,她没能忍住。
翌日清晨,薄阳穿檐洒落,姜辞起得不算晚,已坐于妆奁前,由银霜为她挽发。
铜镜中映出她一张素颜清丽的脸,眼尾却还带着些未散的倦意。她垂眸看了眼案上的披风,那是她亲手绣的,如今已近收尾,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柔意。
“姑娘,这披风绣得真好。”银霜在一旁夸道。
姜辞淡淡一笑,却轻轻蹙眉:“只是……这尺寸,我还是不大拿得准。”
思忖片刻,她披了件小衣便出了门,欲寻个合适的身形比一比。
而院门外,姬阳此时也正着衣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神情微带困意,叫来越白替他收拾衣物与佩剑。
换好玄袍、佩好腰带,他步出院门,正欲前往督军署点卯,却在回廊处与迎面而来的姜辞撞了个正着。
他眉头一拧,语气凉淡:“你又想做什么?”
话虽冷硬,眼神却比往日温和了些许。大抵是昨夜那抹泪意仍在他脑中未散,终究没再刻意冷言冷语。
姜辞站住,语气温和:“劳烦都督转个身。”
姬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面露不耐:“你该不会是昨晚记仇,想趁我转过去捅几刀吧?”
姜辞嘴角轻轻一抽,无奈道:“我从不在人背后捅刀子,尤其是都督的。”
此话说得轻,却像一根羽毛扫过姬阳心口,让他莫名一滞。
她是随口一说,还是……给他的承诺?
姬阳不动声色,心下却微微一颤:这女人,看来是爱慕上本都督了。
姜辞不再多言,走上前一步,轻轻用掌心在他肩背比了比宽度。她动作轻盈,未曾碰触,仿佛只是风拂过玄衣。他站着没动,只听她道:“好了。谢谢都督配合,不耽误您去点卯了。”
行了一礼,她缓缓退开。
姬阳望着她转身的背影,神色复杂几分,随后大步出府。
走到门前时,他忽地低声问越白:“你说……她刚刚是不是在勾引我?”
越白一顿,神情微妙,回想起刚才姜辞连个眼神都没给姬阳,片刻才低声回道:“都督觉得是……那便是吧。”
姬阳哼了一声,大步迈出府门,骑上马朝着督军署行去。
督军署中午后略显沉闷,外头阳光明灼,屋内却依旧灯火明亮,舆图铺展开来,东阳、凉州、瀚北三方势力清晰可见。
陆临川翻着一卷密信,神情微凝:“主公,最近瀚北一带动静频频,尤其是在青州边境,斥候来报,多次发现游骑试探、粮车迁动、还有几处小部族迁徙异常。”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青州以北一处要冲,“根据我们截下的密信来看,瀚北之主孟啸,可能已经在做春末出兵的打算,先扫清青州,再南下图凉。”
姬阳神色未动,冷冷一声:“那就打。”
陆临川抬眸望他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一如既往不费话。”随即与姬阳低声讨论起调兵之策。
正议至第三军何时西调之际,副将杜孟秋进来禀报,几位随军将领也陆续到场。
姬阳抬头扫了一眼,却忽然皱眉。他目光定定落在几人胸前,冷声问道:
“你们盔甲上挂的……是什么?”
几位将领一怔,低头看了眼,才笑着解释道。
“回主公,是平安符,夫人们昨夜缝的,说是听闻可能要出征,心里不安,便给我们做了这个,说保平安。”
“我那口子也是。”另一位将军接话,“还说缝的时候焚了香,剪了红线,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心意。”
众人笑声低低,倒也不失温情。
姬阳神色如常,双手缓缓撑在桌案之上,目光扫过那些缠着红线、系于甲上的绣符,眼底看不出情绪。
他顿了一息,凉凉吐出一句:
“哼……迷信。”
话音一落,屋内略显寂静。
副将赔笑道:“主公说的是,我等粗人也只是图个念想,不当真。”
陆临川却笑着转过脸去,似有若无地喃道:“主公说的是。”
姬阳眼神一斜,翻过舆图,语气一转,恢复冷峻:“别再浪费时间,把西路兵调度图拿来,青州若失,则汀洲不稳。”
“是。”众人应声,议事继续,只是气氛比方才肃杀了几分。
午后日光微斜,丰都街巷暖风轻拂。姜辞着一袭素色罗衫,携银霜缓步出门。
街上行人多了起来,远处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战鼓声,节奏急促,声势震耳。
姜辞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鼓声传来的方向,低声问道:“为何今日城中频频鸣鼓?”
银霜也有些疑惑,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府里未曾传话。”
姜辞继续前行,走到一处布满旧书与香囊的小摊前,摊主是一位白发老者,坐在椅中,正在翻拣案上的物什。姜辞停下脚步,俯身柔声问道:“老丈,敢问今日鼓声所为何事?”
老者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中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肃然:“姑娘莫不是外地人?那是东阳军出征前的号角,鼓一响,兵马齐发。”
说罢,他又从摊案上拿起一个红绳系就的小布符,递给姜辞:“这是平安符,你要不要带一个回去?若是家中有郎君,也可送他一只,保他平安归来。”
姜辞指尖轻轻触碰那符袋,眼神略动。老者接着说道:“这是我们这边的俗人旧习,出征前,妻子送给丈夫,或者女子送给意中人,护符虽小,盼的却是平安。”
姜辞眼神微动,片刻后将平安符轻轻放回原处,拢袖致意:“谢谢老丈,我知道了。”
回到东阳侯府,姜辞走进屋中,坐于案前凝神片刻,忽而抬头对银霜说道:“把我那几匹绣花布拿来,让我看看颜色。”
银霜一怔:“姑娘要做什么?”
姜辞拈起一根红线,在指间绕了绕,语气轻缓:“做个平安符。”
银霜一脸不解:“可……姑娘,您和都督……也还没近到能送平安符的地步吧?”
姜辞神色未变,只是低头拣出一块藏青云纹布,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的暮光,轻声道:
“他必须要平安。”
“如今汀洲是块肥饼,东阳军的威势,是靠姬阳一人立起来的。他若倒了,其他三方势力窥伺环伺,凉州……就成了乱战之地。”
她顿了顿,又道:“这平安符不是给丈夫的,是给凉州的百姓做的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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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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