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内,那封来自西南边陲的军报虽已被收拢,但字里行间所渗透出的腥风血雨与连绵不绝的烽火之气,依旧盘桓在雕梁画栋之间,久久不散。
邓绥的目光徐徐掠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殿壁上那幅巨大的《武备图》之上。画卷中,山文铠甲、环首长刀、长戟大弩,一应俱全,线条虽工整古朴,却掩不住一股岁月侵蚀后的迟暮与乏力。
“女君!”执金吾耿夔骤然出列,声音铿锵如利刃出鞘,带着军人特有的豪迈与耿直,“南中‘哀牢王’类牢倚仗地势险峻,负隅顽抗。我军虽持强弩劲射,本可压贼寇于丛林之外。然贼巢隐于峻岭幽谷,我军所用军械弩机,射程、劲力与机括耐久,难以克服地形之阻!每每仰攻之下,弩矢力竭难穿敌甲,徒增我方伤亡。此乃武备之弊,兵家之忌也!”
耿夔言语掷地有声,在宽阔大殿中激起层层回响,也如重锤击中邓绥的内心。她缓缓自御座起身,款步下阶,玉指轻轻滑过图中那架陈旧弩机,眉心紧蹙,神色凝重。西南群山的沉默此刻如同在无声嘲弄,直指帝国武备的疲弱。
“耿卿所言,深得兵家要诀。”
邓绥语气清冷,声音平静中透出沉重,“强弩乃步兵克骑、破坚摧锐之关键,今日我大汉爪牙不锐,何以震慑四方、镇服蛮夷?”她霍然转身,目光如霜似剑,扫过主管百工器物的少府卿,最终落在群臣之中一位身形清瘦、气质沉稳、向来精于工艺的文臣身上。
“龙亭侯蔡伦!”邓绥语声陡然拔高,字字掷地有声,“卿精通百工之技,素有巧思匠心,所制蔡侯纸泽被万民。如今国事艰难,锐器待新,朕命卿与中尚方监,共同领受此任!”
蔡伦与少府卿闻言急步出班,躬身肃立,神情敬畏又带着隐隐的兴奋。
邓绥凝眸注视着二人,语调慷慨激昂,气势恢弘:“尔等即日起,督领中尚方匠师良工,殚精竭虑,穷尽百工之巧艺,集古今弩械之所长,再造新式强弩!此弩射程需逾千步之外,力贯坚甲,机括坚韧,可万射不损。视敌望山,悬刀如合掌之精妙,务求尽善尽美,铸就我大汉军队制胜疆场之利器!”
“朕赐此弩名曰,中尚方弩机!”
“臣等遵旨,定不负女君厚望!”蔡伦与少府卿齐声高喝,眸中焕发出熠熠夺目的兴奋光辉,如千百年来工匠们面对极致挑战时的那种燃烧般的激情与决心。
圣旨既下,殿外日光倾泻,洒满帝国中尚方这座庞大的军工坊。
昔日静谧的作坊,此刻却如沸腾的熔炉一般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热忱与活力。自黄昏至黎明,自晨曦至星辰,敲打锻造之声络绎不绝,熔炉火光如日夜不灭的炬火,淬炼出大汉帝国崭新的锐利锋芒。
蔡伦与中尚方监,这两位帝国首屈一指的巨匠,成了中尚方工坊中最耀眼的灵魂。
蔡伦擅于分析物理机理,富有天马行空的创新灵感;中尚方监则精于传统工艺,苛求每一处细节的完美。一文一武,一静一动,相辅相成,日日夜夜沉浸在浩瀚如海的图纸与浩繁的工序之中。
设计图稿在反复的推演、争辩乃至一次又一次的推翻重来中逐渐清晰。蔡伦经常干脆蹲在工坊冰冷的青砖地上,手中一支削尖的木炭笔,在巨大的硬木板上细致地勾勒出繁复的线条,不时站起身,与围聚在身边的资深工匠们热烈地辩论着。他额上汗水淋漓,浸湿了青色的葛布长袍,神情却始终专注而振奋。
“望山,务必再高些,再清晰些!”蔡伦指着图纸上弩臂后端精密的瞄准装置,嗓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南中地势险峻,丛林茂密,弩手需于瞬息之间判断目标距离!旧弩望山低矮粗糙,瞄准迟缓。新弩望山,刻度必须如星辰般清晰,标尺应如猎鹰锐目般敏锐!哪怕多耗十倍工时,也要打造出真正的‘千里鹰眼’!”
另一侧,中尚方监正手握一把精巧的锉刀,细致入微地亲自打磨着一个青铜铸件的毛刺。那是整个弩机中最为关键也最脆弱的部件——悬刀。他拿起刚刚初步成型的双层悬刀样品,反复仔细地触摸测量,眉宇间写满了凝重。
“不行!单层悬刀承力有限,频繁发射必致折损!”他将手中样品递还给身旁负责铸造的工师,语气严厉如刀:“加厚,铸成双层嵌套结构!外层坚韧刚强,承受巨大拉力;内层弧度细腻自然,精准贴合指腹!务必谨记,悬刀之微瑕,关系到将士性命与帝国尊严,半点差池都不可容忍!”他的声音响彻工棚,每个工匠皆神情肃然,屏息凝神。
连接弩臂与弩机的“郭匣”则更是一大难题。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铜匠,手捧刚浇铸完成、还冒着余热的郭匣毛坯,盯着蔡伦设计的两端凸起部分,眉头深深皱起。他尝试将郭匣插入一段硬木弩臂的凹槽内,却发现无法牢牢咬合,稍加力道便有松脱之忧。
“监正大人,”老匠人带着焦虑与困惑找到中尚方监,“这两端凸起,厚是厚了,可与弩臂的咬合终觉不够严实。强弩发射震力极大,若有松动岂不误事?”
中尚方监接过那青铜郭匣,对着昏黄的灯火细细察看,又仔细地拿起图纸对照蔡伦所标示的结构力学图示,良久沉吟不语。突然,他眼中猛地亮起一道锐利的光芒,随即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妙!妙极!原来蔡侯的深意在此!”
他飞速取来凿具,亲自动手,在弩臂凹槽内壁对应郭匣凸起的位置,精准地凿出两道内窄外宽的燕尾形深槽,再次用力将郭匣嵌入槽内,凸起与燕尾槽严丝合缝地扣合在一起。
“啪嗒!”伴随着一声清脆而紧实的响声,郭匣与弩臂彻底锁紧,如同浑然天成一般牢不可破。
“哈哈!成了,真的成了!”老铜匠恍然大悟,喜不自胜地拍着大腿,白色的胡须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原来凸起为榫,凹槽为卯,这榫卯交错,岂不坚如磐石?纵千钧之力亦无丝毫撼动之虞!蔡侯匠心,实乃鬼斧神工啊!”
偌大的工坊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发自肺腑的赞叹之声。每个人的眼中,都燃起了无比自豪的光芒,那是匠人独有的荣耀,更是对帝国崭新军械即将问世的由衷激动。
时间在汗水与智慧的交融中悄然流转,匠人的心血与帝国的期许,凝成了铸弩工坊内每一滴滚烫的金属与每一道沉重的锉痕。
深秋时节,雒阳城外的中尚方工坊内,历经无数次试验与改良、承载着万众瞩目的中尚方弩机,终于迎来了问世的时刻,如凤凰涅槃,自烈火与废铁中破壳而出。
那是一架通体闪耀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巨弩,静静地横陈在特制的试射台上。它不再是纸上的草图,而是由千锤百炼的坚木、精铸青铜、上选牛筋共同锻成的神兵利器,既凝聚了力学之精妙,又蕴含了工艺之极致。
高耸的望山装置如鹰隼昂首,镌刻其上的刻度密若星辰,清晰而锐利,反射着秋日之光,宛如将目光延伸至千里之外。双层叠铸的青铜悬刀,外厚内润,宛如铁石披玉,沉稳中带着锋锐,每一寸线条都暗藏爆发之势......!
而那两端带着榫齿巧构的青铜郭匣,更似猛兽利齿,牢牢嵌入硬木弩臂之中,内嵌燕尾槽宛如生根发芽,浑然天成。整架弩机没有一丝冗余,每一处榫卯都恰如其分,每一道工痕都蕴含匠人深意,沉稳肃穆中透着一股不可逼视的帝国威严,仿佛连时光都为之止步。
试射之场,选在雒阳西郊的皇家苑囿,四野寂寥,天地空旷。邓绥亲御临观,身着素冕,眸色沉静,文武百官依序而立,神情肃穆,唯有猎猎旌旗在秋风中翻卷猎响。
百步之外,矗立着三层叠置的牛皮厚甲,其下垫以坚实杉木,模拟敌军最强防御。蔡伦步出工棚,双目炯然,神情中带着一种近乎虔敬的肃穆。他屈膝踏背,双臂鼓起青筋,将弩弦缓缓拉满,那是一种对力学极限的挑战,亦是对工艺极致的礼赞。
“望山清晰,刻度如星。”他低语,声音沙哑,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他透过鹰隼般高耸的瞄准器,死死锁定前方靶心,手指搭上悬刀,微微一扣。
“嘣——!”
如山崩地裂,又如龙吟虎啸!巨响滚过原野,空气几乎被震得颤抖!那支粗如拇指的弩箭化作一道疾风般的乌影,掠空而出,犹如雷霆奔袭,携着撕裂天地的力量,一瞬之间穿透百步虚空!
“噗!噗!噗!”
三声闷响,皮甲如纸碎裂,箭矢径直贯穿三层牛皮与杉木,尾羽仍露于外!靶后的夯土标靶上,被箭尖生生凿出一个深可盈握的裂痕!
沉寂!
原野之上,唯有风声低鸣,弩弦犹在嗡响,似仍在诉说这神兵初试锋芒后的余韵。众人目光炯炯,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那支仍在微颤的弩箭。
“神弩!神弩也!”执金吾耿夔须发皆张,满面潮红,大踏步奔至弩机之前,双手抚上那冷冽坚硬的弩身,声音颤抖如雷,“劲足穿札三重,望山如星辰指路,悬刀稳若泰山,郭匣咬合,纹丝不动!有此利器,四方不足虑,边疆可安矣!”
文武群臣如梦初醒,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与呼声!他们的目光炽热如火,仿佛看见了烽火止熄、四方归顺的盛世图景!
大鸿胪庞参此时趋前几步,躬身叩首,声音雄浑有力:“女君,此乃震慑万邦之神兵,工巧之极,威可裂敌!望女君恩准,于弩机核心铭刻御名,以昭盛德,以传万世!”
“请女君恩准!”
“铭刻圣名,流芳千秋!”
“功冠万代,不可无铭!”
众臣齐声附议,振聋发聩。蔡伦与中尚方监亦肃然伫立,目光殷切。那架幽光闪烁的中尚方弩机,在天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等待着一道神圣的刻刀,将开创者的荣光镌刻在时光深处,镌刻在后世仰望中原、谈论汉武的每一个夜晚。
邓绥立于高台之上,秋风吹拂着她素色的衣袂,拂起一缕青丝。她缓步走下台阶,来到那架散发着幽冷光泽与澎湃力量的中尚方弩机前。
她没有立刻回应众臣的请愿,而是伸出手,指尖微颤,缓缓抚过弩臂冰凉的硬木,感受着郭匣的咬合之紧密,望山刻度之锐利,最后停驻于那沉稳如山、温润如玉的双层悬刀上。
那是帝国的心跳,那是万众的希冀。
她环顾四方,凝视着群臣激动的神情,也望向蔡伦与中尚方监眼中的疲惫与光辉,更望向远处那些满手老茧、衣襟染火的无名工匠。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澈如泉,穿透原野的风声,送入每一个人的心底:“此弩,自一纸诏命始,至今日寒锋出鞘,凝结者,非朕一人之力。”
她望向蔡伦:“是龙亭侯蔡伦,究物性之理,昼夜不息,纸尽图成。”
又望向中尚方监:“是中尚方监,督工理器,寸厘不差,匠心独具。”
目光再投向百工:“更是中尚方中千万良匠,一锤一钉,一凿一磨,血汗铸骨,薪火传神。此弩之上,每一道铜纹,每一寸木筋,皆是尔等之名。”
她声音渐高,如编钟重击:“此弩,社稷之器,边防之剑,万民之盾!岂可署朕之名,贪天之功?”
她顿了顿,手指轻叩郭匣,铿然作响,宛如誓言落地。
“若真需铭刻,便刻上‘永初’二字!”她目光炯炯,“以铭其岁月,以传其志,以励后人!让千百年之后之君臣匠士知,永初年间,有人不署其名,只署其志!”
风动旌旗,群臣肃然。
耿夔跪倒,声若雷鸣:“女君胸怀如海,功不自矜,臣五体投地!”
蔡伦、中尚方监亦深揖于前,肃声道:“谨遵懿旨!”
百官如山倒海啸,齐声呼应:“女君圣明!女君无私!女君万世!”
阳光穿破云隙,照亮那架刻印“永初”年号的神弩,寒光四射,如日中天。而那望山之上,犹如帝国之眼,静静望向边疆的方向。
那是属于大汉的锋芒,也是属于永初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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