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行辕设于郡城正中,其门昼夜不闭,吏卒往来如织。传令兵脚不点地,军吏文牍堆积如山,吏目与军官无不神色紧张,彻夜不眠。清点兵籍、整顿营伍、丈量牧地、疏浚水渠、审阅粮册、清查仓廪,大小事务如江河倒灌般席卷而来。
邓骘坐镇其间,废寝忘食,昼审军情,夜阅地牒,未尝片刻懈怠。他不再是朝堂之上温文沉稳的宰辅,而是在边陲风沙中重铸铁血威名的统帅。他的眼神沉冷,他的言辞锋锐,他的脚步所至,犹如刀锋扫过腐朽。
邛都,自此开始苏醒。
郡民初时惶惑不安,后见将军清吏肃贪、开仓减赋,又见瘦弱孩童得食、农田再度翻耕,渐渐有人走出屋舍,站上街头。牧场边,已可见操练队伍列阵于晨雾之中,号角初响,旌旗猎猎。
在那一抹晨曦初照之下,一支新军正在山川草木之间缓缓崛起。
它将被铭刻为“无当飞军”的雏形,而它的起点,正是这片被帝国遗忘的、风雨飘摇的邛都。
养马!
邓骘亲自跋涉勘察,沿着安宁河上游曲折蜿蜒的水脉,逐一踏遍谷地之间的每一寸草坡,最终选定三处背风向阳、水草丰茂之地,开辟为“邛都官马苑”。
他下令征集民夫,砍伐杉松修筑围栏,开渠引流,布设沉沙池与灌溉沟网,使昔日荒芜之地焕发生机。朝廷下拨专款,他更自筹金银,重金招募熟稔牧术的羌人、賨人部族贤者,授为“牧师苑令”,以羁縻之策引其效力。
他自河湟、凉州辗转购入体格雄健的河曲良马,又从西南山地民间征募本地耐寒耐饥、脚力过人的滇马,交由苑令培育杂交之种。
每当晨雾未散,他便常着短打袍服,亲临马苑巡视,看着兽医为新生驹胎烙印,听着老马夫讲解草料配比、疠疾防控,粗砺掌心抚过鬃毛的光泽,眼中映出千骑驰骋的宏图。苑中少有闲人,晨起暮归者无不披汗如雨,策马扬蹄之声,远闻数里之外。
练兵!
邓骘命人在邛都城东划出宽阔荒地,建成“无当营”大校场。黑底金字的“无当飞军”军旗高悬云间,在瑟瑟秋风中翻卷如涛。
他亲自坐镇督阅,营门之内,老弱懒散者一律清汰,决不容情。自蜀郡调来北军老卒担任教官,令其传授精锐战法。操练科目严苛至极:士卒负重攀越城外百丈险岭,于荆棘密布林间日夜潜行,在雾瘴弥漫之地操戈格斗,于湍急溪流中泅渡破袭。
昼夜轮练,杀声震天,马蹄扬尘,汗水与泥土交织成训军之图。邓骘常立于高台,长剑拄地,神情肃冷如雕塑,目光如刀锋掠过每一名士卒。凡技艺不精者,立斥责罚,责令加练。
邓骘深知,邓绥要的不是观礼之军,而是一柄能于瘴雨深林中破敌斩首的利刃!“无当飞军”,不为虚名,而为实战之用。
固本!
邓骘一入邛都,即命太守府颁布连绵数十道安民告示,简明扼要而措辞恳切,贴遍郡中驿亭、村寨与部落要隘。
为平夷汉积怨,他首令免除近年因兵灾流离而未缴之赋税,又贷出粮谷、发放铁具,招抚流民屯垦荒田。河谷之间新辟水田数百顷,亦置“农垦使”率民修渠引水。
为抚夷心,他启用熟悉各部言语风俗的郡吏,携朝廷德政入寨入村,逐部宣谕,安其情绪,离其心志于哀牢之侧。
他身先士卒,亲督开渠工程,曾一日三巡,立于渠头看那滚滚浑流灌入龟裂田畴。数月后,田头泛起第一季稻黄,孩童在水畦旁嬉戏,老妇带笑收割,曾经麻木的夷面之上,终见笑靥如花,信心初萌。
昔日荒凉之邛都,在大将军的铁腕与仁政下,如炉中钢铁,正渐炼渐成,重铸为帝国之隘口、边地之铁关。
时光荏苒,日子悄然过去了三载,深秋再次洒落在邛都的山谷间。那曾被风吹雨蚀、荒草萋萋的河谷草场,如今宛若换骨脱胎,焕发出一种几近神迹的生机。
昔日稀疏贫瘠的地势早已面貌一新,被整饬成井然有序的马苑方阵。以坚固木桩与荆条编织的围栏,将整个河谷切割得井井有条。苜蓿、燕麦、黑麦草层层叠叠,绿意如锦,宛若大地铺展的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晨光初升时,露珠挂在牧草之上,如珍珠点点,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微光。
万匹骏马穿行其中,毛色莹亮,肌肉隆起如岩石雕刻。
新育成的“邛都马”,兼具河曲马的雄伟身姿与滇马的矫捷耐力,已初显名驹之姿。它们时而低首食草,时而长嘶奔腾,蹄声轰鸣如战鼓激荡,鬃尾飘舞若烈焰翻飞。奔跑时,蹄下溅起的水珠与草屑,在斜阳中幻化成一道道彩虹,连远山都仿佛因这轰鸣而为之颤动。
而在邛都城东,那片拓建出的宽阔校场之上,“无当飞军”如利剑出鞘,寒光毕露。
五千精兵已然铸成战阵之形。他们身着贴身韧甲,外披轻便披风,背负藤牌与改良劲弩,腰悬短刃。每一个动作皆练习得如臂使指,列阵整齐如织锦翻展。队列之间进退腾挪,变幻迅捷而寂然无声,犹如山林鬼影,水面惊鸿。
训练科目愈加严苛:越嶂攀崖,如履平地;林莽潜行,身影无踪;水中强攻,破浪如梭;弩箭齐发,声若骤雨。每一次操演,草靶皆被百步之外的劲矢贯穿,靶心红缨纷纷坠落,血色仿佛在无声地预示这支军队的杀伐之能。
将台之上,邓骘佩剑而立,玄色大氅在风中翻卷如墨。岁月的雕刻使他眉宇更深,神情更凝。他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肃立如铁的士卒,眼中既有沉稳的冷静,又有隐隐浮现的光芒。
这是帝国边陲最沉默的希望,也是他用三年心血、一锤一炼铸就的矛锋。
安宁河谷两岸,如今也已脱去旧日荒芜的外衣,铺展出一幅令人震撼的丰饶图卷。
层层叠叠的梯田如碧玉雕成的阶梯,自山脚蜿蜒向上,直抵云烟缭绕的山腰。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垂挂在挺立的禾杆上,在清爽的秋风中起伏翻滚,仿若一**金浪在大地上奔涌。
田间阡陌纵横,汉夷农夫身披草衣,或耕或锄,并肩而作,粗粝的手掌翻动着湿润的泥土,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汗水与希望交融后的从容与满足。孩童嬉笑奔跑,牛马闲卧,犬吠鸡鸣,构成一派再生的烟火人间。
引水渠犹如银蛇伏地,闪耀着微光,在阳光下折射出流动的生机,将渃河水引入千亩良田,灌溉出这片土地的未来。原本残破不堪的邛都郡城,也在三年间被悉心重塑:夯土城墙被加高筑实,垛口森然,守卫严密;城中屋舍整齐划一,街道铺上石板,干净平整,污水归渠。
市井之间,各色幌子随风招展,蜀锦、盐巴、药材与邛都本地出产的新米、良马,穿梭于驮马与肩舆之间,商贾云集,市声鼎沸,昔日荒僻之地,如今已化作一处边陲重镇。
风从高原远处吹来,拂过马苑与兵营,带着青草、汗水、铁器与火药的气息。邓骘没有言语,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前方。他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开始。
蛮烟未息,战云将起,而邓骘,已为南征立起第一面真正的旌旗。
此时,一封由邓骘亲笔撰写、兼盖大将军与越巂太守双印的奏疏,卷轴厚重,字迹沉稳。它由急递驿骑昼夜兼程,越过巴山蜀水,踏过层峦叠嶂,一路奔赴至雒阳皇宫。
长乐宫中,金炉香霭袅袅,天光自飞檐洒落,映照着铜镜般光滑的地砖。邓绥披着素白纱衣,独坐御榻,亲手展开那封从西南远道而来的奏报。
卷中无浮辞雕句,尽是沉着简约的实绩汇报:马苑存栏良驹六千三百匹,其中可列战阵者达四千五百;“无当飞军”五千,皆习山战林斗,弩能穿札百步,行伍整肃如铁;新垦熟田两万顷,稻麦双熟,仓廪盈实,不仅足供越巂自养,亦可支援益州边军,稳定西南粮脉......
纸上墨迹虽未干,却仿佛能透出河谷稻香、马蹄奔腾、将士号令与百姓安居的气息,生机盎然,势若新章。
邓绥的目光缓缓掠过那些字句,指尖微颤,却握得更紧。她的眼神,如水光沉沉,又似山川嶙峋,在沉静中燃起一抹波澜不惊的喜悦。那不是单纯的得报之欣,而是执政者看到战略落地、民生复苏、边地固本的踏实与慰藉。
“一切都不负所念。”
她轻声低语,语调虽淡,却仿若钟鸣,在殿中回响。那一刻,万里山河,仿佛因这片边陲的繁荣而更加沉稳厚重。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奏疏上“无当飞军”四字,那一笔一画皆锋劲遒劲,如刀刻斧凿,仿佛透过冰冷的纸面也能嗅到那支潜伏于西南崇山峻岭之间的劲旅所散发出的肃杀之气。
那不是普通的兵名,而是一种铁血意志的凝结,是在瘴疠与密林之间,用汗水、血水甚至命运锻铸出的锋芒。
她的目光最终停驻在奏疏末尾,那熟悉的署名上。笔迹沉稳厚重,如磐石嵌地,苍劲中自有一股山岳般不动如初的气息。那是兄长邓骘的字,一如其人,一如他那三年来在南方边陲,用沉默与坚守书写的答卷。
邓绥轻轻合上奏疏,指尖从纸页滑落的瞬间,仿佛有一缕尚未散尽的温度,萦绕不去。她缓缓起身,走到殿门前,推开厚重的金漆宫扉。殿外天光澄澈,秋阳正盛,清透的日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金砖铺地上投下斑斓光影,宛若落笔未干的画卷。
她驻足于此处,目光越过雒阳城头层层飞檐,遥遥投向帝国的西南方。那片地势崎岖、云雾缭绕的蛮荒之地,如今已然被一点寒芒穿透阴霾。
三年了。
那柄当年被她亲手送入瘴毒之境的剑,在邓骘的掌中,于安宁河畔悄然磨砺,终成利刃。
马苑之中,铁蹄若雷;校场之上,军容肃整;田间阡陌,百姓重拾锄犁,郡府仓盈,士气如虹。那把利剑,不仅锋锐无匹,更沉稳如山,静静横陈于帝国西南的云岫之间。
南中仍有哀牢王肆虐,乱云未散。但邓绥知道,自今日起,帝国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西南壁垒。有一股可以随时破局、挽狂澜于既倒的力量,正潜伏在山林之间、谷地之中,等待一声调兵之令,便可雷霆出鞘,裂乱云、斩毒瘴、定南疆。
她凝神望向远方,眼底倒映着巍峨重山,也映出她心中纵横万里的壮志。
“下一步……”她轻声呢喃,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一抹弧度。
“下一步,该是哪里了呢?”
那不是忧疑,而是颁布下一道命令前的沉思。
秋风拂过她素色裙裾,吹动女君的冠缨,亦吹响她即将布下的,又一轮山河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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