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未退，雒阳宫中乍暖还寒。德阳殿外，檐角残雪未融，殿内却有一线金阳透窗而入，将一片寂静与秩序洒在金砖玉柱之间。正当春意悄然萌动，一道自益州飞驰而至的血书急报，却似一道霹雳，撕裂了宫中短暂的温柔，带着焦灼的血腥与焦土之气，沉沉地落在御案之上。
“益州急报！八百里加急！永昌郡大乱！”内侍将军符节未卸，便跌跌撞撞奔入殿内，双手高举血迹未干的竹简，跪地高呼。
“卷夷酋长‘大牛’封离勾结哀牢残部、洱海蛮众，纠集十余万蛮夷反叛！破楪榆、云南、邪龙二十余县，屠其守吏，焚其郡廨，掳其百姓，残其生灵！所过之地……”传令军士嗓音嘶哑，犹如哀鸣，“……城邑为墟，炊烟断绝；尸骸蔽野，血流成渠！哀牢余孽趁势暴起，南中恐不日尽失！”
他话音未落，殿中已如坠冰窟。
邓绥坐于高座，目光如刃，缓缓展开那封用血泥封口的奏简。竹简微颤，字迹之间渗透着焦黄与斑红，仿佛仍滴着热血。她的手指轻触那八字：“骸骨委积，千里无人。”字字如刀，割破她的掌心，也斩入她的心底。
仿佛有人在她脑海中撕裂了一角，那是南中的高原山地；那是炊烟尽灭的村落；那是被劫火吞噬的家园；那是孩童倒悬城垣之下、妇孺尸横阡陌之间的惨象......
血色与火光交织成一幅幅炼狱画卷。
邓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早已没有震惊，唯余深不见底的冷峻与压抑。她缓缓将奏简覆上，掌心已沁出薄汗，竹片与血迹相黏，如铁锈封骨。
殿中群臣噤若寒蝉。南中叛乱，如洪水猛兽，自前汉以来反复不绝。然今日之暴乱，规模之大，杀戮之惨，已远非旧例可比。
“哀牢……封离……”她唇角轻启，低念这两个名字，似在咀嚼毒酒。
她缓缓起身，步至舆图前。手指划过益州之地，再往西南，落在永昌。那是帝国的极边，是地图上一团灰绿交杂、山河交错的混沌地带，如今，却已血染千里。
她一字一顿，声音低而冷，如霜落铁刃：“速传朕令，达益州刺史张乔。”
“予其临机决断之权！令其火速坐镇成都，点集州郡精锐，严选熟稔南中风土、通晓夷情之良将，星夜驰援永昌！不惜代价，截断封离锋芒，夺回故土，救我百姓于水火之间！”
她顿了顿，转身望向殿外那片正被春风拂动的青天，唇角却勾起一抹森冷至极的弧度：“若再踟蹰观望、妄图苟安，贻误战机......”语声骤冷，寒彻骨髓，“让他提头来见！”
此言落地，如惊雷炸殿，震得群臣身躯皆颤。
邓绥缓缓坐回御座，双手扣于膝上，那柄由冰雪与烈焰淬成的意志，再次凝聚成一个君主的决断。
她知道，这是又一场血与火的搏杀。而她，必须快刀斩乱麻。
她目光沉沉，低声喃喃：“西南……要清了。”
益州，成都城中，刺史府，寒气凝沉。
春日初至，城中万物渐苏，而府内却仿佛被一层厚重的铁幕压住了呼吸，连燃着的铜炉都散不去满殿的杀伐阴云。
一幅南中舆图铺展在长案之上，墨线勾勒的山川河道如纵横交错的伤痕。其上代表叛军的、刺目的红色箭头，已如毒瘤般吞噬了大半个永昌郡疆域，更如蛇信般向北蔓延，直指博南、不韦，甚至濒临澜沧江天险。
张乔眉头紧锁，满头冷汗，鬓角已然斑白。他两袖敞开，指尖在地图上盘旋再三，终于如擂战鼓般重重一戳，停在“杨竦”二字之上！
“速传蜀郡西部都尉杨竦觐见！”
片刻后，一名身着旧甲、眉目冷峻的中年将领跨入正厅。他身材不甚高大，却如一株扎根山岩的苍松，目光冷静如刀，背脊挺拔，双目之中燃烧着难以扑灭的战意。
“杨都尉。”张乔迎上前一步，语声低沉如雷，“本官知你久驻嘉戎、越嶲之间，熟稔西南夷情，且曾于哀牢山斩获蛮王子，威震南疆......”
他话锋一转，眼神森寒，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今封离作乱，反火燎原，血洗永昌，屠我汉民数万，火我城邑二十余座，南中烽烟，已逼至澜沧江畔！朝廷火急，女君授我临机全权，今即以益州刺史之命，拜你为‘平南中郎将’，统辖益州郡兵、永昌残部，全权征讨封离！”
张乔猛地一掌拍在案上，字字如钉：“命你即刻南征，火速赴博南、坚守不韦，死守澜沧江防线！敌军一日不得越江，我汉土便有一日之喘息！倘若有失，以军法论处！”
“末将，杨竦，”那将领猛地跪地，拳若磐石，语如洪钟，“必不辱命！”
他的声音激荡在厅堂之内，铁石铿锵。张乔紧皱的眉头这才稍稍松动。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成都城南旌旗猎猎。杨竦披坚执锐，率近万名益州郡兵，从五尺道出发，南下博南。他的军队装备简练，步伐铿锵，旌麾之下，是川地汉兵与夷地勇士混编而成的征讨之军，踏着尚有残雪的山道，沿古道跋涉，声势如雷。
三日夜驰，风雨兼程，山岭峡谷中传出铁甲碰撞、车辙轧地的铿锵之声，远山惊鸟四散。直至第七日破晓，远处澜沧江上的雾气如织，杨竦的先锋终于抵达博南县。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所有将士心头沉入冰渊。
博南尚存，却仿佛死过一回。
城墙破碎残缺，修补痕迹斑驳焦黑；角楼之上，旗帜半卷，灰白如鬼幡；守卒披甲执戈，面色憔悴，眼神呆滞，如一群从鬼门关爬出的活人。
城外数里，昔日驿道村落早已化为焦土。残垣断壁间，遍布焦炭般的枯骨，黑鸦绕顶，风中夹着浓重的腐臭与血腥。偶有残存农人披麻戴孝，正于焦土中寻骨拣灰，低声恸哭，如诵亡灵之经。
而再远一点的澜沧江西岸，那才是真正令人心悸之地。
江对岸的山坡上，叛军营帐铺天盖地，绵延数十里，如毒瘴般笼罩整片河岸。兽皮制成的旗帜在风中翻卷，是蛮文“卷夷”与“哀牢”字样。铜鼓声震耳欲聋，蛮兵擂鼓踏歌，涂面披发，张牙舞爪，如群魔乱舞。
战鼓与号角、嘶吼与叫嚣，日夜不歇地碾压着汉军耳鼓，撕扯着他们的神经与胆识。江面上，时有敌军小舟挑衅而行，蛮兵猖狂高呼，手持弓弩，对岸射来羽箭如雨，岸边芦苇丛中插满断箭残矢，已无处容身。
杨竦立于博南城头，披风烈烈，眸光如炬。他没有言语，只是缓缓握紧腰间战刀，刀身在晨曦中映出对岸漫天杀气。他转头望了一眼百废待举的城防，又望向身后八千余益州兵卒，每一人都沉默无声，却眼神如火。
他沉声低语：“澜沧江若破，大汉西南，便成血海。”
澜沧江畔，晨雾未散，湿寒透骨。杨竦立于博南北城最高的角楼之上，风肃杀的卷起他披风的边角，灌入铠甲缝隙，仿若冰刀刺骨。他的脸色阴沉如铁，目光死死盯着江对岸那片密密匝匝的敌营，双拳攥得泛白。
他已连续三夜派出斥候部队，从水陆两道尝试突破封锁，侦察敌军动向。结果却是连连溃败。泅渡者多淹毙于湍流之中，或尚未靠岸，便被箭雨射成刺猬；而翻山潜行之人，尽数折于蛮军布下的密林伏哨之中，能带回情报者寥寥无几。
仅存的只言片语，却如同重锤击打在杨竦的心头。叛军人数远超早前预估，营帐沿江铺展，绵延百里，占据制高之势，依山凭险而居，布防森严，兵锋如霜。而我方……
粮草拮据，士卒疲惫，城防多处残破，舟筏早在楪榆溃败时尽数焚毁，根本无力强渡江面。
“将军！”
副将满脸焦虑奔至，拱手躬身，嗓音沙哑中透着不加掩饰的惶然，“贼势汹汹，营垒坚固，我军若冒然强渡，恍若自投罗网！江流急湍，水寒骨冻，便是上岸，也多折伤。贼寇又居高临下，箭雨如瀑，末将斗胆进言，此刻当以守为先，稳住阵脚，勿轻举妄动！”
杨竦沉默不语，长久地凝望着对岸战旗飞舞的叛军大营。那旗帜之上，血色兽首，獠牙怒张，像是一张张吞人的獠口。
副将所言句句在理，他岂不知强行渡江如以卵击石？但女君手谕尚在耳畔：“务遏其锋、不可退避”；张乔托付重任，“破则安益州，败则溃南中”；而那片江水彼岸，是无数汉民惨遭屠戮的尸骨，是南方沃野燃烧不息的烽烟。
他不能退，也退无可退。
“传令。”杨竦缓缓开口，声音仿若从山石中摩挲而出，“江岸增设拒马与鹿角，每十步一强弩，每五十步设火油罐。令弩手夜以继日练习定点射击。无令，舟不许下水，兵不许越江。所有斥候改为登山远探，避实击虚。”
“全军……严守博南，不许一人后撤！”
副将默然，重重抱拳： “诺！”
营中，压抑如铅。兵士们白日里站岗、操练、筑垒，夜间则抱着兵器蜷缩于营帐之中，惶惶入睡。耳边是鼓声不断、蛮语嘶吼，如潮似浪，卷得人神思错乱。
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卒，皆不敢直视对岸那座座熊熊篝火、狰狞横陈的营寨，仿佛凝望久了，就会被那片黑云吞噬殆尽。
这份迟迟不动、对峙如临深渊的战局，也终于在十日之后，借着风烟与血书，重返雒阳。
德阳殿内，密奏披陈于御案之上。
“……博南守将杨竦困守江北，贼军凭水设垒，火营连绵，鼓噪不绝。数次试探，皆损兵折将，舟难渡江，箭雨如织，士卒疲困，军心摇动……求援、求援、再请援……若缓之，恐有失。”
邓绥静静端坐，指尖在文书上轻轻摩挲。她并未震惊，因为这一切，早在她心中预演了千万遍。
博南，是一道堤坝，是她精心布局的第一道暗桩；若崩，南中尽失。她缓步行至西南舆图前，那双凝重的眼睛，沿着澜沧江向西掠过，穿越数百里乱山瘴岭，终于停驻在一座她铭记于心的边郡城邑上。
邛都。
三年前，那是蛮荒之地。而今，她知，那是她亲手埋下的利器！
那柄剑，名为邓骘。剑锋所铸，是“无当飞军”的三千悍卒，是十万马苑良驹，是越巂三年血与汗的磨砺与重塑！
她转身，一字一顿，吐出命令：
“拟密旨。”
“命大将军邓骘，即日起，集结全数‘无当飞军’与邛都马苑精骑，密遣使者走‘牦牛古道’，绕道横断之巅，潜行南下，隐于山间，直趋澜沧江以西，断贼退路。沿途招募忠义郡兵、善战夷众，听其调遣。赐以重赏：斩敌一首，金帛五万；破敌一寨，主将升三阶；生擒封离，金帛百万，封关内侯！”
“再发诏张乔、杨竦，援军已出博岭，尔等当死守江北、拖延贼势，待大军一至，东西合围，务擒贼酋，荡平南中！”
金玺落印，檄文如霜。
密诏与悬赏令由中使双骑亲传，星夜出发。十里之外，风雪骤起，黄尘滚滚。那两骑黑马破开晨雾，奔入崇山峻岭，朝那片南中血雨腥风的战场，奔雷而去。
邓绥立于高阁之上，凝望天际翻涌的云层，低声自语：
“邓骘，该你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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