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都郡，夜色将阑，天际只剩最后一抹冷金的残霞，洒落在越巂山麓之下的军幕之中，为这片肃穆而森然的土地镀上几许铁血的寒光。
大将军府内，灯火通明。
火漆犹温的密诏被缓缓展开，那一缕从雒阳城直传而来的诏令，仿若千钧雷霆，霎时在沉默中笼罩了整座行辕。
邓骘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隐隐的月色，玄色战袍覆甲铿然，映着灯火的摇曳，宛若一尊凛然不动的战神。
他目光如炬，自帛纸上掠过，每一行笔墨仿佛都带着金戈铁马之声。而当他读到那句“骸骨委积，千里无人”时，眉宇倏地紧蹙，面如铁石，虎目中顿时腾起滔天怒焰！
“逆贼封离！连畜生都不如！”
话音未落，他猛然抬臂，一掌如雷霆万钧拍案而下，御案“砰”然一震，卷轴与案上笔墨齐齐腾空，溅起的墨痕洒落地砖，宛如溅血。
“他敢如此荼毒生灵！焚我城邑、屠我百姓、辱我汉庭威严！本将军誓要让此獠血溅三军，曝尸荒野！”
他猛然转身，玄甲铿然作响，须发戟张，声如霹雳：“击鼓，聚将！”
一声令下，如雷滚动！
低沉的聚将战鼓随即在夜幕下响彻山谷，如怒涛奔涌，震撼天地，穿林越涧，惊动山禽。
整座邛都顿时如同火山喷发，沉睡的铁骑蓦然苏醒！
“无当飞军”五千兵卒，早已整装待发！黑甲披身，弓弩在肩，藤牌短刃皆已打磨锃亮。士卒们脚步如雷，分列校场，霎时间，万马肃立，铁甲如林，杀气凝霜。那一张张年轻却铁血冷峻的面孔之上，毫无惧色，唯有战意如火在燃烧！
与此同时，官马苑铁门洞开，马嘶阵阵。
数千匹“邛都马”被牵引出栏，鬃毛油亮如缎，眼若铜铃，身披轻甲，神骏非凡。它们感应到肃杀气息，前蹄刨地，鼻孔喷气，扬鬃奋蹄，嘶鸣如雷，铁蹄踏响，烟尘四起，一时间宛如龙蛇翻滚，铁流涌动！
邓骘踞于将台之上，风拂大氅，战袍如翼。他披玄铁披挂，手握麒麟兽首宝剑，目光扫过整整五千飞军与万匹良马，声音如天雷滚落，直入人心：
“儿郎们，听好了——！”
“南中封离反贼，贼胆包天，劫掠城邑、屠我庶民，生灵涂炭，尸积如山！若我辈不出，谁为百姓复仇？若汉军不动，谁为社稷扫清腥膻？女君密诏已下，任我等以全权，讨贼兴师！”
他高高举起密诏，火光之下，金文灼灼生辉，映得众将士眼眸通红。
“此战，杀一贼首，赏金五万！攻破贼营，官升三级！生擒封离狗贼者，百万金帛加身，封关内侯！这是女君所赐荣耀，是你们血战之后换来的天恩！”
他猛然拔剑，银光一闪，剑锋直指南天：
“今日起，沿牦牛道潜行南下，翻越雪岭，穿过毒林，夜行百里，直抵封离贼军侧后，与杨竦合围博南，杀贼如麻、荡平南中！”
“无当飞军们，随我邓骘，杀！！！”
“杀！杀！！杀！！！”
三万铁甲怒吼轰鸣，山林震动，仿佛天地一齐响应！那一声声杀喊，如惊雷贯耳、贯日凌霄，震得云层翻涌、鸟兽惊逃！
鼓声擂天，蹄声如雷。
无当飞军犹如黑云压境，倾巢而出，旌旗飘扬的卷入长夜，沿着密林深谷，消失于重重山岚之中。
一场血与火的鏖战，即将在南中展开。而这柄由女君亲手锻造、以邓骘为锋、以无当为刃的天子之剑，终将破开那片乌云压顶的蛮地，洗雪千里汉骨血冤。
夜色如墨，一道道携带着密令与重赏悬令的密使，悄然离开邛都。
他们身披夜行衣，马腹系铃皆缠布帛，潜形匿影，宛若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蜀中群山林莽之间。每人怀中皆藏着邓骘亲笔所书的信函，钤印鲜明，言辞如刃。他们的目的地，正是益州、犍为、越巂三郡所辖之山间要地，以及与朝廷亲善的忠义夷部村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一道令文之中，除皇命与血债，更有动人心魄的厚赏：斩首一级者，金帛万钱；夺地守城者，连升数阶；战功卓著者，封侯拜将，族籍永录京畿！
这枚重若千钧的令箭，如烈火燎原，迅速在三郡掀起了雷霆般的回响。
于是，山林动，川谷惊。
各郡武库中，战甲重新披挂；旧营夷寨里，号角应声吹响。百战余生的老卒、挽弓如满月的猎户、身披藤甲的夷酋悍士，皆纷纷披坚执锐，星夜集结而来，誓要追随那柄南下的利剑，为大汉雪耻，为百姓复仇！
牦牛道上，风声鹤唳，旌旗无声。
五千“无当飞军”为前锋，悄然在群山密林间推进。他们皆是身经百战之卒，身披轻甲，背负强弩劲矢，腰悬环首短刀，步伐沉稳，悄无声息地穿越山岭与云壑。前有断崖绝壁，则攀岩而上；后有密林毒沼，则潜形而行。所过之处，唯有山禽惊飞，落叶翻卷。
紧随其后，是三郡中遴选出的精锐武士与忠义夷部骁勇，身形彪悍，肌肤古铜，双眼中燃烧着仇火与信念。他们熟稔山道，善于丛林游击，队列虽无军规整肃，却如山豹夜行，悄然无声。
再之后，是邛都官马苑调出的三千轻骑。马匹皆选自优良河曲马与滇马杂交后的“邛都马”，体魄壮硕，耐力惊人，马蹄缠布，行动如影。骑兵奔行山道间，飞沙不扬，踏雪无痕。
整支混编大军，仿佛一柄藏锋于鞘的长剑，在夜色与林涛中疾驰前行。他们不走正道，不涉大江，而是自东南之隘口，绕行幽深的牦牛道，直指封离叛军防守薄弱的腹地，邪龙与云南之间！
夜幕下，剑光未出，却已凝聚万钧雷霆之势。
而此时此刻，遥在千里之外的澜沧江西岸，永昌郡腹地，却是另一番景象。
叛军大营，如蚁穴蔓延，旌旗蔽日，号角嘶鸣，犬吠马嘶不绝于耳。营内火光如昼，牛皮帐幕成片连绵，仿佛一头头匍匐的猛兽，蛰伏于夜雨欲来的静默之中。
中央中军大帐内，香薰混着血酒之气蒸腾不散，几盏青铜灯摇曳在炭火的热浪中。帐中，卷夷大牛封离大马金刀坐于上座，身披兽皮披风，铁躯如山，脸上涂抹着赤黑交错的油彩，仿若夜魇。他怀中抱着一名失神的汉女，酒碗高举，仰头豪饮，血红酒浆从他胡须与颈间滴落，浸透了战袍。
“哈哈哈！”封离拍案狂笑，酒气四溢，语声如洪，“杨竦那狗东西，不过是博南城头一条龟缩的病狗！他敢过江否？他能渡江否？怕是已被我这澜沧天堑吓破了胆！”
帐下诸部酋长轰然附和，有的击鼓为乐，有的高举酒坛，有的挥舞刚剁下的汉军首级当做战利品。哀牢残部、洱海诸蛮的头领们纷纷大笑，一如赌徒狂欢于暂时的胜局。
“南中的地盘，迟早尽归我等！博南之后，蜀中不远！”封离面容扭曲，眼中透出凶光，“老子要让雒阳那什么女君子知道，谁才是这片山河的王！”
“封离王威武！”
“踏平博南！杀进成都！”
“夺汉宫，抢汉女！”
帐中声如潮水，喧嚣沸腾，杀气夹杂着野性的亢奋，在夜色中狂舞不休。
忽然， “报——！！！”
一声凄厉如裂帛的喊叫，猛地撕裂了大帐中酣畅的酒气与喧嚣。
一名斥候满身是血，衣衫破碎，泥浆与鲜血交缠成一团，踉跄着冲入牛皮帐内，整个人几乎是滚爬而来，声音因恐惧与力竭而变调：“大……大王！不好了！汉军！从……从北面山林里杀出来了！大队人马，破了邪龙城！云南也……也快守不住了！！”
“什么？！！”封离陡然一震，整个人像被雷劈中般从虎皮座椅上弹起，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圆睁欲裂。他一把将怀中女子猛地推开，那汉女惊叫一声，狼狈跌落在地。
“你说什么？北面？！”封离咆哮如雷，“怎么会从北面？杨竦不是困在澜沧江对岸吗？怎么可能有汉军从山里杀出来？！”
斥候双膝跪地，气息断续，眼中满是惊恐：“旗……旗号是‘邓’字大旗，还有‘无当飞军’！身法快如鬼魅，弩矢凶狠如雨……邪龙城……半天就陷了，守军……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邓’……‘无当飞军’……”
封离喃喃低语，面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仿佛一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他当然听说过，那是大汉女君麾下越巂太守邓骘亲手操练出的精锐悍军，是那位在南中蛰伏三年的老将亲自锤炼出的杀伐之兵。
“不可能……邓骘远在邛都，路远千里，崇山峻岭，怎可能悄无声息地绕到我们背后？”他不住摇头，声音中却透出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然而，他话音未落，外头又是一阵惊慌的奔跑声，随即第二名斥候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脸色如死灰，衣甲尽湿，几乎是哭着喊道：“大……大王！云南城……失守了！！汉军骑兵冲进了城中！他们……他们在搜捕各部首领的家眷……打着赏格，悬金买咱们的头啊！谁杀得了将领……谁就能升官受赏！”
轰然间，牛皮大帐内一片死寂，方才还在举杯痛饮、击掌狂笑的酋长们，此刻如坠冰窖，一个个噤若寒蝉。
只有烛火摇曳，火光在他们眼中映出扭曲的影子，仿佛冥府的狱火，映照着死神降临的前兆。
“大王……”有部落酋长声音发颤地低声道，“咱们的后方……空了啊……”
“咱们……被包围了？！”
“完了……是邓骘！真的是他……他真的绕过了澜沧江，杀回来了！”
恐惧如潮水般漫过众人的胸膛，连帐外的蛮族战士都听到了风声鹤唳，纷纷丢盔弃甲地奔逃，一时之间，整个叛军大营震动如地裂山崩！
封离站在帐中，面色惨然，犹如夜幕中的山石。那熟悉又遥远的名字，邓骘，仿佛一柄钉入他心头的铁钉，带着三年积蓄的锋锐，一朝贯穿胸骨！
“撤兵！”他终于低吼一声，咬牙切齿，眼中闪过狠厉与怨毒，“撤回永昌，集结主力！堵死那条牦牛道口！不管他绕哪条路进来的，这一次，本王亲自斩他首级！”
可他怎知，那柄从牦牛道悄然杀出的利剑，已将叛军后方割裂如纸；那支名为“无当”的军队，正以雷霆之势，一步步撕碎他那狂妄自负、纸糊般的战线。
南中之地，风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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