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洛阳城,寒意渐重,宫墙深处的风吹过未凋的银杏与梧桐,带着金叶瑟瑟坠落。椒房殿的鸱吻上结着浅霜,铜炉中添了新檀香,隐隐升腾的烟雾缭绕在殿内,与灯影交织成一幅温柔静穆的图景。
邓绥将临盆,脉象沉稳,胎息安然。她卧于暖榻之上,肩覆织金团绣的狐裘,面色因孕期而浮着淡淡红晕。刘肇几乎日日守在她身边,不离不弃。朝政暂由三公代理,他这一身病骨,却甘之如饴地将每一寸时光都耗在她眼前。
“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永元四年的初春。”他披着深绀玄裘,坐在她身侧,目光如冬雪中一缕迟迟未落的阳光,带着回望与留恋。“那年,你才十岁,穿着缟素陪着族中长辈入宫谢恩。那铜匜,就是那日朕送的,匜底,朕刻了字——‘永元四年,肇赠绥’。”
邓绥低笑,轻晃腕上的玉镯,声音里带着霜雪初融的暖意:“是啊,可惜那铜匜后来被打碎了。好在之后,陛下又补给了臣妾这只玉镯,也算是替那段时光添了圆满。”
邓绥顿了顿,眉眼中浮起旧年画卷般的光,继续道:“不过,那时我邓家新丧,我还未来得及真正入宫。再次相见,是永元七年的深秋,你迎风而立在掖庭的梧桐下,本来那树叶落尽,毫无生机,只剩光秃枝桠撑在天幕下,像一双张开的手。令人惊奇的是,在我们重逢那日,竟然抽出了新叶!你那时的模样,已不是孩童,眼神里带着些邪魅的神情,那是少年天子执掌天下的野心。”
“而你,”刘肇低声道,“虽仍是记册中写的‘姿颜姝丽,绝异于众’,却早不是只会垂眉敛目的小女郎。那一天你说话的模样,眼神坚定、神情笃定。朕看着你,只觉这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与之并肩。后来朕才知,你身中承载着另一段灵魂……一个来自千年之后,名唤邓佳的你。”
殿中一瞬静寂,只闻炉中木炭轻响。
邓绥缓缓垂眸,手指抚过自己的小腹,语调平和:“来此,并非我自愿,但我也不悔。任何时代,只要能行我所志、存我所念,能被信任、被依仗,已是难得的幸运。”
她抬眸望向刘肇,眼里盛着不染尘埃的光,继续缓缓道:“我并不想强行改变什么,在这个时代,不为逆天改命,改写史书,只为实现生命中更大的价值,放下私欲去做事,肆意的去生活,去发光发热......”
刘肇怔了怔,目光落在她那双带着琥珀色瞳孔的眸子上,许久,方低笑出声:“这正是你吸引朕的地方。你有胆识,有锋芒,有将一国之政理得井井有条的天赋……你不属闺阁,不属深宫,而该行在前朝,与社稷并肩,治黎庶,安天下。”
他声音渐沉,却愈发温柔:“朕曾有私心,有时并不想与你谈天下之事,只想你能静静待在这宫中,被朕独自守着。你不会怪朕吧?”
“若非你那份私心,”邓绥轻声笑道,纤指搭在他的手背上,“我们又怎能有这十年的并肩同行?”
她的目光落在铜炉旁,那只淡青釉的釉瓷熏盏边沿刻着“常绥”二字,是她亲手为他所作的,寓意常安、绥和。
“这一生,我既来,便已知你在,我没什么不满足的。”
那一刻,炉火熠熠,窗外有飞霜簌簌而落。邓绥的胎动恰巧一跃,震动了她的掌心,也震动了刘肇的命脉,他几乎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他听得懂,他知道我们都在。”
她点头,眸中如雪夜燃灯,温柔而明亮:“我们盼他永乐,安宁。”
刘肇喉间滚动,几欲出口的“若朕不能陪你们太久”生生咽下。手背,已悄然沁出冷汗。
可他只是笑,拥着她,像拥着整个天地。
殿中炉香袅袅,映着窗外沉沉夜色,银杏叶被风掀落,沙沙扑打在朱红漆窗上,如泣如诉。榻上的暖被松软绵长,刘肇将邓绥揽入怀中,手掌扣在她隆起的腹上,静静感受着隆儿的轻微胎动,像初雪落檐,悄然又温柔。
他忽地低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渴望的希冀:“等隆儿平安出生,你身子也养好了……陪朕一道去太液池走走如何?那里的水面到了初冬结着薄冰,日光照上去,亮得像一整片琉璃……”他顿了顿,将她抱得更紧些,脸颊贴在她鬓边,声音更轻,“再一起去上林苑策马,好不好?那里草场阔远,风大得像能把烦忧都卷走。”
邓绥轻轻一笑,眸光盈盈如水:“好呀,陛下难得肯主动休沐一回,臣妾自当奉陪。”
若是放在往昔,她必然会婉言劝谏,劝他以国事为重,不可轻纵逸情,可如今不同了。她不再只是一位皇后,这大汉的小君,她是刘肇的妻子,是这座皇城中的家主,是腹中孩儿的母亲。她终于开始明白什么叫“牵挂”,什么叫“家”的重量。
而且,自刘肇“病愈”以来,他的言语神态也变得格外温和体贴,仿佛卸下了层层铠甲后,才肯真正以赤诚之心对她敞开胸怀。
“陛下从前可不是这样的,”邓绥眨了眨眼,语带笑意地打趣道,“如今怎么这般爱谈情说爱了?”
刘肇一愣,随即眸中浮起一丝慌乱,生怕她看出端倪,便赶紧挤出笑来:“谁说朕从前不温柔了?朕自觉还挺和煦的。”
话音未落,他便像孩子似的,将她整个抱进怀中,脸埋在她肩窝:“再说了,绥儿若嫌朕不够温柔,朕这便改,如何?”
“哪有。”邓绥笑出声,指尖轻轻绕着他衣襟上的金线,“陛下年少持重,当年可是冷得很。那时你喜怒不形于色,不笑也不嗔,端坐如山,让人不由自主便心生敬畏,朝臣当中,也不乏有许多惧怕陛下的人。”
她忽而眨眨眼,学着当年的语气,微微仰头,眉眼含霜:“‘你执汉军,朕为诸胡。’”
刘肇听得怔住,旋即大笑出声:“你还记得那局对弈?”
“当然记得。”她轻轻点头,睫毛在烛影下投下一弯浅影,“那时臣妾虽强作镇定,心里其实怕得要命。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也不抬眼看臣妾一眼,那时还以为自己一子落错,便会被你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穿,责罚臣妾。”
刘肇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原来是朕把你吓到了,怪不得那时你总离我远远的。唉......早知道那时该温柔些才好。”
“这不怪你。”邓绥抬手,指腹贴上他的面颊,那双素白手掌中带着岁月打磨过的笃定与柔情,“陛下自幼生于宫变之后,又历过政潮暗涌,那样的少年年华中要背负江山社稷,怎会轻易流露喜怒?”
她眸光清澈,语气却带着丝丝怜惜:“而今陛下眉头舒展,唇角也愿意常带笑,臣妾看着,替陛下高兴。”
刘肇不语,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她这番话说得平淡,可他心里却像被刀刃轻轻拂过,泛着一阵阵钝痛。她是真的以为他已经安然无恙,真的相信他们还有一个漫长而明亮的未来。
“是啊,人总要向前看。”刘肇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靠邓绥近了些,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过去纵有再多风霜,也都过去了。”
“未来会越来越好的。”邓绥柔声说着,眉间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我们要一起将隆儿养大,一起看他读书识礼,长成栋梁……要一起携手撑起这大汉盛世,让江山承平,山河锦绣。”
刘肇的心狠狠一震。
这句话,如钩如刃,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伪装也撕碎了。她是真的信了他病已痊愈,也真心盼着这份子嗣与大汉江山一同延绵不绝。
他忽然将她紧紧揽进怀里,力道几乎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子中。她微微一愣,却未抗拒,只顺从地靠在他胸膛,耳边听见他心跳紊乱而急促。
“会的。”刘肇低低地道,声音颤得仿佛将崩,“我们……还要并肩作战,好久好久……”
可他没说出口的是,他怕自己撑不到“好久好久”。
怕这场温柔太短,怕这偌大的未来,她要独自走完。于是他只能将她抱得更紧一点,再紧一点,仿佛这样,就能抵挡时光的催折,让这一刻永恒下去。
正说着话,榻上的邓绥忽觉腹中一紧,一阵突如其来的胎动像波纹般自丹田扩散开来,她不由微微蹙起眉头,唇角的笑意也为之一敛。那动作虽不剧烈,却带着几分异样的钝痛。
刘肇察觉她神色不对,立刻俯身扶住她的肩,眉心紧蹙:“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邓绥抬眸朝他一笑,抚了抚腹部,语气温柔而安抚:“无妨,隆儿又调皮了。这孩子性子太活泼,整日不安分。”
她轻轻倚入刘肇怀中,指尖扣着他衣襟,像只疲倦的小鹿靠在旧林中,他们又低声细语说了许久,从旧时宫苑谈到隆儿未来,刘肇说想教他读《诗》、《书》,邓绥便笑说他定更喜欢翻《星图》,因为“隆儿若似你这般聪慧,将来必也懂星识天。”
夜色渐深,外头寒风吹拂,窗棂微响,殿内却暖意融融。
然而没过多久,邓绥又忽地一阵抽痛袭来,这次比之前剧烈许多,她身子一颤,脸色瞬间褪去了血色,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她一手按住鼓胀的腹部,唇瓣颤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
刘肇脸色骤变,扶住她肩膀的手几乎在发抖:“绥儿?!哪里痛了?”
“……腹……腹中疼得厉害……”她几乎气若游丝,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腕口。
“郑众!”刘肇猛地站起,声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惊惧,“快去请太医入椒房殿,速速带周慎过来!”
一刻钟不到,太医周慎携着太医院的弟子步履飞快地进了内殿,连披风都未褪尽,便扑跪至榻前诊脉。刘肇始终紧紧握着邓绥的手,掌心早已被她冷汗浸湿,他的手指因病痛和紧张交织,颤抖异常,却不敢松开分毫。
周慎搭脉须臾,面色微变,叩首低声:“启奏陛下,皇后娘娘已至临盆之际,胎气已动,恐一两个时辰内便要产下龙嗣。望陛下即刻做好万全安排。”
刘肇蓦地心头一震,一瞬竟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从他准备续命禳星的那天开始;从服下丹药强撑着气血开始;从夜里一个人蜷在章德殿中念着隆儿乳名开始......他日日望着星象、望着她的腹部微隆,再一点一点圆润、饱满。他无数次在梦里听见婴啼,却又在天亮时独自醒来。
而如今,这一刻终于来了。
他猛然清醒过来,转头厉声道:“郑众、侍书!快去宫门外催来产婆、乳母,椒房殿不得有一刻耽搁!再去兰林殿,请冯贵人来,她最了解皇后心性,一定能陪着她镇定心神......!”
二人领命奔去,刘肇则踉跄着回到榻边。烛影将他整个人拉得修长又斑驳,他俯身望着榻上面色苍白却仍强作镇定的邓绥,眼中藏不住惊惶与不舍。
邓绥轻轻咬着唇,朝他露出一个微弱却坚定的笑,缓缓伸出手覆在他掌上,语气一如既往从容:“仲举放心,臣妾一定能平安诞下这孩子……咱们的隆儿,必将带着福泽降世。”
她眼中仍有星光,眉宇之间是无惧的温柔,仿佛再大的痛苦,也不能夺去她这份执着与爱意。
刘肇喉头滚了滚,几乎想把所有不安全数咽下。他俯身覆上她的额角,声音轻得只剩一缕气:“朕信你,朕陪着你,一定会的。”
可他心知,那并不是为安慰她而说的谎话,而是一句,他连自己都拼命想信的誓言。
只求天再宽容他一程,只求他能在这一夜,与她一同,迎来一个完整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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