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挪回那个突然变得空荡冰冷的家的。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恍惚，直到推开院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才仿佛被拽回现实。
院子里，一切依旧，却物是人非。目光所及，每一处都烙印着老公公辛勤的身影——刚进大门左手边，是他用斧头一下下劈好、又仔细垒成小山的柴火垛，那是他为了我们冬天取暖、做饭方便，默默准备下的；院角厕所旁，是那堆他不知用背篓来回多少趟才运进来的土，那土的色泽似乎都与别处不同，沉甸甸的，每一粒沙尘里都仿佛浸透了他对马福那说不出口、却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爱。那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父爱，无声却磅礴，厚重如山。
我是公职人员，有一份体面的收入和独立的尊严。可老公公给予我们这个小家的，是一种超越物质、润物无声的大爱，而我所能回馈的，相比之下却显得如此微小而无力。记得那次，我领了工资，满怀感激地抽出五百元塞给他，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脸上甚至显出些微愠色，连连摆手，语气几乎是恳求：“快拿回去！我自己有钱！你们娃娃多，用钱的地方多，你自己留着花！”推拒不过，我只好趁他不注意，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将卷起的钞票塞进他旧外套的口袋里。自那以后，他仿佛有了防备，眼神里多了份小心翼翼的疏离，我再也没能成功给过他一次钱。
人生没有如果。可我此刻站在这满是回忆的院子里，却无法不去想：如果我知道他的生命已进入残酷的倒计时，如果我能窥见他强健身躯内日夜啃噬的剧痛，我一定不会就此放弃。哪怕要他生气，我也要每月按时将那份心意，变着法儿地、硬塞给他。他疼的是他的儿子马福，倾其所有，毫无保留。可我这做儿媳的，何尝不是他这份厚重父爱的受益者和仰望者，被他那样一位明事理、有威望的老人真心疼爱着、维护着，让我在这错综复杂的陌生家庭里，真切地感受到了如父爱般的温暖与踏实。被父亲坚定地疼爱着，是这人世间最温暖、最幸福的滋味。
老公公在兰大二院住了两个多月后出院了，却被直接接回了马贤家。
大家伙那冰冷的眼神和刻意的排斥像一堵无形却坚固的墙，将我远远隔开。我不敢，也不能贸然前去，只能将那份灼心的牵挂与担忧死死摁在心底，琢磨着该如何才能见他一面，哪怕只看一眼。
就在这天，隔壁的石斯妈妈神秘兮兮地叫住我：“法土麦，哈力麦来看阿爷了，现在马贤家，你知道嘛？”
“阿姨，我不知道。”我回答道，心里却猛地一惊，满是疑惑。哈力麦？马福那个离婚的前妻？她来看望前任公公？
顿时，老婆婆当年的话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哈力麦和对门的胡赛搞不正当男女关系，阿爷打了一顿……”
当时我就没有相信此话。一个没有体面工作的家庭妇女，老公有体面的政府工作，有儿有女，在对门和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人，在老公公、老婆婆、马贤等“千里眼”的日夜照看下搞不正当男女关系？打死我都不相信。这应该是看事物眼睛的问题，不是马福的前妻哈力麦的问题。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现在她又来看老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弄个明白。于是立刻给马福打了电话：“马福你哪里？你家里来。”
然而，马福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个疑问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直到一天，我正抱着玥玥在屋里发怔，苦苦思索着怎么才能去看看老公公，大院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我怔怔望去，竟是马福和婆婆推着轮椅进来了，轮椅上坐着的，正是我日思夜想、却又不敢去见的老公公！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给我……把我的孙子抱出来我看看……”轮椅上的老公公声音虚弱、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渴望。马福立刻跟着喊：“快！把玥玥抱出来，阿爷要看！”
我强忍住哽咽，手忙脚乱地给玥玥裹好被子，急忙抱了出去。老公公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探过身，浑浊的目光紧紧锁在襁褓中那张稚嫩的小脸上，那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眷恋与不舍，仿佛要将孩子的模样一丝不差地刻进灵魂里。他枯瘦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玥玥的脸蛋，一遍又一遍。
那一刻，万籁俱寂。唯有他那无声却磅礴的、跨越了生命尽头的慈爱，在冰冷的空气中汹涌澎湃，沉重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令人心碎欲裂，肝肠寸断。
"把我放下来，我在这里晒晒太阳。"老公公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们所在的这个院落，是老公公居住了一生的老家。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他的汗水，每一间房屋都承载着他的记忆。后院的核桃树是他年轻时亲手栽下的，从一根细弱的幼苗长成如今的参天大树，年年结出累累硕果，让我们总有吃不完的核桃。这四合院的一砖一瓦，都是老公公亲手所建，从打地基到上房梁，无不凝聚着他的智慧与心血。院子东隅那棵栗子树，也是他多年前亲手种下，如今已是枝繁叶茂。也许，这是他对自己倾注了毕生心血的这个家，最后的不舍与眷恋吧，我暗自思忖。
马福和婆婆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院中的旧藤椅上，仔细调整好靠垫，让他能舒适地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我则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随时准备照料他的需要。婆婆见老公公安然地晒着太阳，便抓紧这难得的空隙，急匆匆走进大房去收拾她存放其中的贵重物品——自从老公公病重后，她已经很久无暇顾及这些了。马福则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踱步，时而看看墙角那堆码放整齐的柴火，时而望望后院的羊圈，下意识地走去添把草料，尽收眼里可以做的事情，却都做得心不在焉。
温暖的阳光洒满院落，为老公公苍老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就在这片静谧之中，他忽然缓缓开口，声音虽虚弱却字字清晰："法土麦，你要在我们马家的门上再生一个儿子，要不然你的家不稳。"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宛如晴空霹雳，让我顿时愣在当场，不知所措。我下意识地望向老公公，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明，里面盛满了太多我一时无法参透的深意——有关切，有担忧，有对这个家族未来的深远考量，或许还有一份身为长辈的最后嘱托。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院子，可我的心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重托而猛地一沉。在这个本就复杂的重组家庭里，每一个期望都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而老公公临终前的这句话，无疑是我肩上最沉的一副。我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玥玥，又抬眼望望这个洒满阳光却暗流涌动的院子，一时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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