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烬与从其它方向攻至京城的义军会师,在京城前稍作休整。
将士们从南江出发等待这一天实在太久,完全没有连日赶路的疲惫,灰尘扑扑的脸上战意昂扬,只待主将一声令下,就要踏破高不可攀的京城城门,把京城白玉匾砸个稀巴烂。
京城禁军集结在城楼上,严阵以待,莲烬只扫了一眼便知道他们不堪一击。
禁军常年呆在京城,习惯了和平惬意的京城生活,虽也有例行操练,但实际战斗经验不足,与连续奋战三月,几经生死的义军比起来,实在是太单薄了。
战鼓震天,冲锋的号角已经吹响。
义军背井离乡,跋山涉水来到首都京城,背负着逝去亲人、战友的意志,锐不可当。
城墙上的禁军射出密集箭雨,义军将士丝毫不惧,顶着箭雨埋头冲锋,熟练地架好云梯,不畏炮火,前赴后继地登上城楼,与禁军搏斗厮杀。
城门被冲车顶撞得震颤,不多时便被撞开,义军将士冲进城门,用刀兵和鲜血开辟一条新路。
守在城门的是禁军,守卫皇宫的是皇家亲卫殿前司,其中一些是京城世家弟子,一些是从禁军中选拔出的精锐士兵,能给义军带来的压力并不大。
莲烬带着部队一路杀至皇宫,按说不该如此一帆风顺,皇家护卫也不该就这样一击即散。
往日金碧辉煌的皇宫此时也沾染上炮火,朱红宫墙,琉璃碧瓦,工匠精心雕刻的玉石柱撑起皇宫大殿,无论再精美的物件,在此刻都一文不值。
手下派去查探的士兵禀报皇帝没有逃走,现在就在养心殿,莲烬带兵直奔养心殿。
拦路的殿前司侍卫不过负隅顽抗,所剩无几,围在养心殿外神色疲惫地据守。
副将李岩对着养心殿喊话:“你们只要放下武器,交出皇帝就还有一条活路,继续不识相只有死路一条。”
有些殿前侍卫神色动摇,他们本是世家公子,来殿前司不过是为了亲近皇帝,给自己未来仕途打好基础,根本不曾想过有一日会面对这样凶险的情形。
不过一阵轻微躁动之后,没有人站出来,也没有侍卫放下手中的武器。
一番推攘,竟然走出来一个太监,他一身皇家内侍打扮,神色惊慌,颤颤巍巍地拖着一把剑向前走来。
莲烬倒也不急,这皇宫已经被义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皇帝绝不可能逃出生天,他乐得看看这群人要做些什么。
那剑设计得极其精美,剑柄上还镶嵌着宝石,一看就是皇家所用。
太监一步三回头,没有任何人来帮他,他以为自己只要走出养心殿范围,就会被叛军乱箭射死。可不知道为什么,包围养心殿的弓箭队没有一点动静,竟然让他走到了叛军首领跟前。
他加速向傅尘霄跑去,举起宝剑朝将军的战马挥去,可惜动作太慢,一柄沾满鲜血的铁剑一瞬之间抵上他的颈项。剑锋冰凉,太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难道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执剑的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眼神冷漠道:“找死?谁让你来的?”
太监手中的剑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涕泗横流,他害怕地说:“殿前司……”
太荒唐了,大军当前,殿前司竟然让一个太监出来拖延时间,可见这昏庸皇帝手下都是什么废物。
太监止不住地颤抖、流泪,上一次他感受到这种生死威胁还是小时候进宫前去势的时候,躺在木板上冰凉刺骨的恐惧。在将军蔑视他的眼神中,他再次感受到了。
屠刀迟迟没有挥下,恐惧凌迟着他的神经,太监低着头不敢看傅将军,冷汗直下,终于坚持不住,偏头撞向架在脖子上的铁剑。
就让他这么卑贱的一生结束得壮烈一些吧。
想象中的剧痛与解脱都没有如期而至,铁剑在他撞过去的一瞬间翻转,将他击倒在地,战马上威风凛凛的将军稍稍低了下头,沉声道:“带他下去。”
两个士兵利落地架起瘫坐在地上的太监,将他拖到了义军后方。
太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用不同的泪水庆祝自己的劫后余生。
莲烬手下留情了。
方才他看着这懦弱无能的太监,不知为何想起了霸州知州收养的那个少年,离开霸州前,莲烬鬼使神差地去看望了他。
那知州谢雨原不是霸州主官知州,本只是霸州通判。义军到来前霸州原知州连夜逃脱,谢雨才从副职转正为知州,一力承担起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并为此付出了生命。
谢雨死了,原知州逃之夭夭,一死一生,也不知谁更可悲。
莲烬一到霸州地牢,那少年便发现了他,冲上前来双手握住铁栏。几日不吃不喝,少年的脸颊迅速凹陷,嘴唇干裂苍白,一双眼却还和城破那日一样,迸射出锐利的光芒。
也许是吃了苦头,少年没有开口,莲烬平静地问:“现在平静下来了吗?”
少年随知州谢雨姓谢,取名辉,希望他的未来一片光明。
谢辉眼神微暗,“不知道。”
莲烬道:“谢知州对你很好吧。”
谢辉好像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再出口时声音中多了些说不清的情感,“很好,父亲对我很好,就像对霸州的每个人一样。”
“恨义军吗?”莲烬问。
恨。
谢辉就要这样说,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他沉默了。
恨吗?
如果是两天之前,在谢知州刚自刎的时候问他,他一定会肯定地说是的。
是叛军,是他们造反害死了霸州那么多人,摧毁了霸州的平静和幸福。
可是两天过去,谢辉慢慢冷静下来。他想起自己那有些温吞的父亲,为了霸州殚精竭虑,短短几日就生了一头白发。
父亲在曾经在城楼上对他说过一段话,就是这段话消弭了他心中的怨恨。
“小辉,这些义军也都是可怜人啊。”谢雨摸了摸他的头,“不明白吗?是南江的环境太坏,逼得他们反了,谁愿意背井离乡来打一场生死不知的仗?都是朝廷的罪过啊。”
“他们和霸州的百姓是一样的,只是国有国法,我们和他们不得不打仗,不得不杀个你死我活。”
谢辉永远记得父亲那时的眼神,细纹遍布的眼眶装着充满悲哀、怜悯的眼睛。谢辉不懂父亲的忠义难全,也不知道父亲在那时就明白了自己非死不可的命运。
关在牢里这几日,他反复想起父亲这段话,他应该恨的。可是谢知州把他教的太好,他理解父亲说的义军也是可怜人。
是什么让他们走到这一步呢?难道霸州百姓就有罪吗?
恨不起来,又无法释怀。
谢辉就这样矛盾着、纠结着,痛苦折磨,他只需要一个可以用来寄托悲伤、仇恨的对象,可连这小小的愿望都无法满足。
良久,他攥住铁栏的手无力地松开,“不恨了。”
不是不恨,是不恨了。
莲烬闻言有一瞬失神,他只是想来看看谢辉,问问他那日眼神中的含义,可是答案出乎他的预料。
“你会善待霸州百姓吗?”谢辉问,这是父亲最后的遗言。
“会的。”莲烬点头,他答应的事从不失信,只要他还在傅尘霄身体里一天,他就会坚守对谢知州的承诺,他相信傅尘霄本人也会这样做。
莲烬思绪飘回皇宫前,夕阳斜斜照射在宫墙之上,琉璃碧瓦反射出耀眼的光辉晃了晃他的双眼,精致辉煌的大内皇宫之下是一滩腐烂的淤泥,是皇朝擦不尽百姓的血泪。
莲烬厌恶弱者,厌恶少年时软弱无能的自己。
过去他只看得见自己,对别人毫不在意,只想着如何让自己多活一日。
可是这个地方的每个人都在告诉他,众生皆苦,每个人都经受着世道的折磨,千姿百态,无一不苦。
就连他第一次放在心上的哥哥,那么温和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痛苦。
原来这世间众生皆苦,他的苦难不过一滴水砸进汪洋大海,溅不起一丝水花。
善良的、凶恶的、仇恨的,最后都会被死亡终结所有。
张桐、谢雨、谢辉、太监,还有数不清战死沙场的将士,他看着这些饱受折磨的眼睛,再也下不去手。
他们不再是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而是溅在盔甲上滚烫到能灼穿钢铁的血液,是苦难之中依旧温和的生命。
那眼神实在太重、太重。
莲烬想,他再也不能借着过往的苦难为自己开脱了,他再也不能对别人的生命视若无睹。
曾经他刻意忽视的,如今却不得不承认,他和这些凡人、蝼蚁都是一样,他杀不了这些人了。
不是心慈手软,是迷失。
莲烬仿佛再次坠入虚空之中,无所依凭,混沌一片。
飘浮在虚空之中,叶泫听见一个苍老深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为何执剑?”
叶泫无法开口,下意识在心中作答,“为了责任执剑。”
叶家启蒙剑道的时候,执剑长老便问过他们这个问题,不知道自己为何执剑永远无法修成正道。
叶家弟子由执剑长老指引,领悟自己的剑心。
可叶泫不一样,他的剑道,从出生之时便注定,像一处灵魂烙印,贯穿他至今的十七年人生——责任。
为了责任执剑,为了家族挥剑。
他贯彻这个信念,没有一时一刻违背,哪怕有过不解、怀疑,可这早已成为他灵魂深处的习惯。
几乎是本能地,他给出了答案。
“少年,你真的这样想吗?”似乎听见了他的回答,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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