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谷中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风雪终于有了渐停歇的势头。
北方山口处似乎泄露一线天光,江承夜起身探了探,决定继续向北。
忽然,他听见副将声嘶力竭的呼喊:“将军!有埋伏!”
话音未落,两侧山壁上突然滚下无数巨石,积雪裹挟着碎石砸向队伍,紧接着,辽军的号角声刺破风雪,黑压压的骑兵从谷口冲了进来,手中弯刀映着雪光,泛着冷冽的杀意。
“列阵!迎敌!”江承夜猛地拔出佩剑,剑穗坠荡。
五百骑兵迅速结成防御阵,长枪朝外,抵挡着辽军的第一波冲击。
弯刀与长枪碰撞的脆响、士兵的嘶吼、战马的悲鸣瞬间填满了野狼谷,雪地上很快染上了暗红的血迹。
江承夜骑着马冲在最前,佩剑劈开一名辽兵的弯刀,又顺势刺进对方的胸膛。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与冰冷的雪粒混在一起,让他瞬间清醒。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如此直白的血腥,不是京中戏文里的斩敌万千,不是兵书上的血染沙场,是真实的生命在眼前消逝。
滚烫的血粘在指尖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涌,握着剑柄的手也微微发颤。
可下一秒,一名辽兵的弯刀就朝他脖颈劈来,他下意识侧身躲开,佩剑却因方才的恍惚偏了方向,只划破了对方的手臂。
那辽兵狞笑着反扑,刀尖擦着他的铠甲划过。
“将军!稳住!”身旁的亲兵嘶吼着替他挡下这一击,长□□穿辽兵的胸膛,却也被另一名辽兵从背后砍中肩胛,闷哼一声摔下马背。
看着亲兵倒下的身影,江承夜脑中那点对血腥的不适瞬间被炸开的怒火取代。
父亲的叮嘱、兄长的牺牲、眼前弟兄的鲜血……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交织,化作一股狠劲冲上头顶。
他猛地握紧佩剑,眼神从最初的恍惚变得赤红如血。
“杀!”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厉,催马冲向人群。佩剑再次挥出,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斩断一名辽兵的手腕,紧接着又刺穿另一名辽兵的咽喉。鲜血再次溅满他的铠甲,可他却像全然未觉,只盯着那些挥舞弯刀的辽兵,像一头被激怒的狼。
可疯狂的小狼并未注意到身后有冷箭袭来。
“将军小心!”亲兵的呼喊晚了一步,箭矢狠狠射进江承夜的肩胛,剧痛让他握住剑柄的手一松。紧接着,一名辽将趁机挥刀砍向他的战马,马腿被斩断,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重重摔在雪地里——
晏朱明猛然惊醒。
雕花床架在烛火下投出细碎的影子,帐外传来炭炉里银丝炭燃烧的轻响,温暖的气息包裹着房间,可她却觉得指尖泛着寒意。
胸口还在剧烈起伏,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江承夜被射落马背的画面,清晰地在眼前打转,叫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疼得发紧。
上辈子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她下意识往身侧摸去,床铺空荡荡的,只剩下残留的一点凉意。
自江承夜去漠北后,这张两人亲手布置的婚床,就总显得格外空旷。从前他在时,就算两人拌了嘴,夜里也会悄悄凑过来,把脑袋埋在她颈窝,像只讨饶的小狗;如今连这点温热都没有,只剩下满室的寂静,衬得她的心跳声愈发清晰。
说起来,两人同榻而眠的时光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她还总嫌弃江承夜睡觉不老实,总爱动手动脚,因此巴不得能自己一个人睡一睡松泛松泛。
可他滚烫的身躯真的不在身旁后,她又开始不习惯起来。
她坐起身,披上衣裳,走到窗边掀开一角窗帘。
外面天还未亮,只有几颗残星挂在天边,夜色沉沉,晴朗且寂静。
“白芷!白芷!”她轻声唤道。
睡在外间的白芷闻声,秉起一支烛进来,照见了她惨白的面孔,吃了一惊:“姑娘你怎么了?脸色怎的如此差?”
晏朱明道:“替我更衣,套车,我要去法雨寺。”
马车驶出江府时,天刚蒙蒙亮,街道上还没有行人,行至半路,晏朱明复又改了主意,说道:“改道,我要去城北三清观。”
城北郊外的雪已经化了大半,露出底下泛着青绿色的草芽,柳枝上也冒出了嫩黄的芽尖,风里带着几分春日的暖意。
晏朱明攀登完天梯,登上三清观主峰时,天也才刚擦亮。
她顺着熟悉的路径往五公主居住的偏院走,刚到院门口,才有早起洒扫的小道姑见到她,行完礼后一溜烟往五公主寝殿跑去。
她候在门外,听见里头传来侍女压低的声音:“公主,该起了,江夫人到了。”
里头静了片刻,才传来一声含混的嘟囔:“让她再等会儿,昨儿抄经到半夜,困得很。”
晏朱明忍不住笑了。
这五公主,就算入了道,也改不了疏懒的性子,在宫里时还会顾及规矩早起,到了这三清观,倒彻底放飞了,出家人的戒律都抛到了脑后。
她索性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看着道姑们清扫院中的落叶,早春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吹在脸上倒清爽,渐渐的,竟将她胸口堵着的那一团气疏散了不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偏院的门才缓缓打开,五公主穿着一身宽松的青灰色道袍,头发随意用木簪挽着,眼底还带着未散的睡意,看见晏朱明就打了个哈欠:“你倒是早,这才辰时初,道观里的晨课都还没结束呢。”
“谁让我心里记挂着你,”晏朱明站起身,“再说了,也想早点来沾沾观里的灵气,求个平安符。”
五公主斜着眼睛睨她:“记挂我?我可不信。过年时我在宫里待了大半个月,你都没想着进宫见我一面,如今我回观里继续修行了,你倒巴巴地跑来了。怎么,在宫里怕见那些太监宫女的眼线,到我这儿就不怕了?”
晏朱明接过热茶,指尖暖了些,坦诚道:“宫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不好说。倒是你这儿清净,能安心聊两句。”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五公主眼底的青黑上,“怎么?公主殿下竟然如此虔诚,抄经还能抄到半夜?啧,倒叫我想起,前几日我阿兄也总是伏案笔耕不辍到深夜,说是什么政事繁忙,但我打眼一瞧,他写的好像也不是什么折子,反倒是花笺的样式……”
五公主被戳中心事,耳尖微红,嗔了她一眼:“是观里的道长让我抄《道德经》祈福,那么厚一本,不熬夜哪抄得完?”
说着,她话锋一转,“倒是你,今日来寻我,怕不只是为了求平安符吧?是不是想探探漠北的消息?”
晏朱明没否认,点了点头:“承夜去了这么久,我心里实在不安。”
五公主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握住了她的手:“你别太担心。我虽在观里,却也能收到三皇兄的消息,他说漠北虽有战事,但承夜身边有欧阳先生帮衬,还有西疆的人暗中照应,暂时没什么大碍。东宫那边虽想做手脚,可三皇兄也不是吃素的,定会护着承夜。”
不过安慰完晏朱明,她话锋一转,语气里也添了几分愁绪:“说起来,过年在宫里时,我总觉得父皇的精神头不如从前了。前几日还听母妃说,父皇夜里总睡不安稳,偶尔还会头晕,传了太医来瞧,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后来不知是谁举荐,父皇找了个道士进宫,说是能观气断运,还给配了些丹丸,父皇倒是信得过,日日都吃。”
晏朱明眼底闪过一丝警惕。
皇帝身体抱恙,却依赖道士配的丹丸,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前世……皇帝龙驭宾天就是今年的事儿。
“我虽入了道拜三清,却从不信这些丹丸能治病,”五公主眉头皱得更紧,声音压得低了些,“那道士看着油头粉面的,说话总捡着父皇爱听的讲,还总暗示宫里有晦气冲撞了圣体,我瞧着就心术不正。可父皇现在听不进劝,我若是贸然说那道士的不是,反倒惹他不高兴。”
晏朱明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可不能直接劝。父皇如今信那道士,你若是硬着来,他只会觉得你不懂事,说不定那道士再在一旁卖卖惨,说你‘容不下他为陛下祈福’,反而让圣心往他那边倾斜。”
五公主急了:“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父皇被那道士蒙骗吧?”
“得顺着来。”晏朱明带着点狡黠的笑意,“你下次进宫,别提道士的不是,反而要夸他。比如父皇吃了丹丸后,你就凑上去说‘父皇今日气色看着好多了,想来是道长的丹丸见效了,女儿瞧着也放心’。”
五公主愣了愣:“这不是帮着那道士说话吗?”
“你听我说完。”晏朱明笑着继续道,“夸完之后,再话锋一转,装作不经意地提一句‘只是女儿听母妃说,父皇昨夜又没睡好,想来是丹丸虽好,却也抵不过父皇日日为国事操劳。若是道长能再多费心,根据父皇的作息调整一下丹丸的方子,说不定父皇能睡得更安稳些’。”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还要表现得格外关心父皇的身体,最好也得常常回宫,和陛下多说些‘女儿虽在观里修行,却总惦记父皇的身子,若是父皇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女儿,女儿就算为父皇祈福,也能更上心些’这样的话来。这样一来,父皇既不会觉得你针对道士,还会觉得你孝顺懂事,心里自然偏向你。”
五公主眼睛渐渐亮了,拍了下手:“我懂了!就是不直接反驳,反而顺着父皇的意思,再悄悄把话题引到父皇的身体上,让他觉得我是真心为他好,不是故意找茬!”
“没错。”晏朱明点头,“加上你也在三清修行,适当的时间,就向陛下提出,你要帮着看看方子,‘学习’一下,只要你比那道士更得圣心,他就不敢拒你!那道士若是聪明,听你这么说,也定会顺着你的话调整方子,不敢再胡乱配药,若是他不聪明,还想反驳,父皇反而会觉得他不顾及圣体,对你的话就更多了几分信。”
五公主长舒一口气,脸上的愁绪散了大半,笑着捶了她一下:“还是你有办法!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要是早跟你说,也不用愁这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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