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五公主后，晏朱明踏着春光离开了三清观。
石阶两侧，草芽新绿，露珠晶莹，委实是一派融融春色。
可晏朱明虽然笑着，心中的不安却不曾散去，反而像山道上渐起的风，一点点聚成了愁绪。
白芷侧目观察她的神色，见她不时出神，忍不住说道：“姑娘，方才公主不是说了么，三殿下会护着姑爷，还有欧阳先生帮衬，您就别太忧心了。”
晏朱明轻轻摇头：“我想的不是他的事情。”
白芷道：“那您想的是什么？您今儿个上山来找五公主，不就是被那个梦吓到了么。可老话常说，梦都是反的。您又何必忧虑？”
晏朱明说：“梦境自然当不得真。我许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罢了。可是，京中连续月余听不见他在漠北的消息是真实发生的事情，陛下身边出现了心怀鬼胎的道士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白芷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您是说……”
“我们守在京中如天聋地哑，被人堵塞视听，这样太危险了。”
晏朱明闭上眼，又想起梦里江承夜落马的画面，心口一阵发紧——她不能等，也等不起。
她坐上了马车，没有回江府，而是回了晏府。
顾允怜闲来无事，正坐在廊下逗新养的鹦鹉，见她掀帘进来，还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鸟食：“听说你一大早出城去了，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可瞧见了她不善的面色，顾允怜转了话头：“怎么了，瞧着像是一肚子的愁绪？”
晏朱明没心思跟她打趣，几步走到廊下，将今日五公主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顾允怜喂鹦鹉的手顿了顿，侧过头看她，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你想说什么？”
晏朱明道：“我虽没证据，可宫里的势力盘根错节，除了东宫，还有谁能把人安插到陛下的眼皮子底下？顾胥廷……此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顾允怜喂鹦鹉的手彻底停住，她将鸟食罐放在廊柱上，眉头渐渐蹙起：“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琢磨过。可你也知道，咱们魏王府一直因手握兵权被陛下忌惮，这些年，我与你阿爹都是夹着尾巴做人。我虽是郡主，可是后宫的事，一句都不敢多问。内廷的水太深，咱们若是贸然打探，万一被陛下误会觊觎宫闱，反倒落了把柄。”
“可如今不一样了！”晏朱明语气带着几分急切，“陛下身体抱恙，连太医都查不出问题，却偏偏信一个道士的话，这说明他已经无暇再像从前那样提防魏王府！眼下东宫在漠北勾结萧家、在宫里安插眼线，步步紧逼，咱们若是还畏首畏尾，迟早要被他们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她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阿娘，咱们得分清楚主次。从前怕功高震主，是怕连累全家，可现在东宫要的是咱们的命，是要颠覆整个朝局！若不先把眼前的危机挡过去，就算守着本分，又能安稳多久？”
顾允怜怔怔地看着女儿，突然发现那个从前总跟在她身后问“为什么”的小姑娘，竟已能把局势看得如此透彻。
她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是为娘的眼光疏浅了。那你想让娘怎么做？”
见顾允怜松了口，晏朱明才稍稍放心，又提起另一件事：“除了宫里的道士，还有漠北的消息。您也知道，江承夜去了这么久，咱们收到的消息，要么就是被东宫嚼过一遍的渣滓，要么就是从西疆转来，慢得像蜗牛似的二道消息。可东宫那边，萧将军天天往京里递军报，他们对漠北的情况了如指掌。”
她眼底益发焦虑：“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差一天的消息，可能就是生死之别！咱们总不能一直绕道西疆，等消息传到手里，早就成了旧闻。阿娘，您和外祖父能不能想想办法，在漠北和京城之间，建一条咱们自己的信息渠道？不用绕西疆，也不用怕被萧家截扣，能让咱们第一时间知道承夜的情况，知道漠北的真战事。”
顾允怜看着女儿眼底的恳切，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她伸手拍了拍晏朱明的肩，语气恢复了往日的爽朗：“你这丫头，倒把厉害关系都摸透了。宫里的道士、漠北的渠道，这两件事都得办，而且得快。你先别急，娘这就去让人查那道士的底细，至于漠北的渠道……”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院外西疆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江家在漠北经营多年，定然在漠北还有些老部下，萧仲这老贼可不是一口就能吞的下的！待我同你幼筠姨再梳理梳理，看看有哪些人能启用。这两天得想法子去尚书台见一面你那不着家的老子，咱们须得合计合计，定能找出个稳妥的法子。”
从晏府出来后，晏朱明依然没回江家，又让车夫往柳宅去。
陶扬荷怀相已显，按规矩该闭门养胎，她本不愿上门叨扰，可柳英杰是起居舍人，关于陛下的起居一事，眼下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柳府的门房见是她来，忙笑着迎进去，热情唤她娘家姓氏：“晏娘子快请，老夫人和老爷刚还念叨您呢！”
穿过庭院时，就见柳家二老正坐在廊下晒暖，瞧见她来，立刻热情地起身，柳大婶热情招呼：“哎哟！晏娘子啊！快坐快坐，厨房刚炖了银耳羹，正适合你这姑娘家喝！”
“劳烦婶子挂心了。”晏朱明屈膝行礼，语气带着几分歉意，“今日来，实在是有要紧事想找英杰，又怕扰了扬荷养胎，所以……”
话没说完，里屋就传来陶扬荷的声音：“是朱明吗？快进来坐！”
她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出来，小腹隆起的弧度很是明显，脸上带着孕后的柔和气色，因此步伐也有些缓慢。
晏朱明连忙上前扶住她：“快别多走动，我就是来留封信，跟柳大哥说件事，不耽误你养胎。”
柳家大婶在一旁笑着插话：“看你说的！扬荷这丫头天天在家闷着，正想有人来跟她说话呢！晚上就在这儿吃饭。”
“不了不了，”晏朱明连忙摆手，从袖中取出早已写好的信，递到陶扬荷手里，“这信麻烦你转交给你郎君，他若有回府，还请尽快让丫鬟知会我一声。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实在没法留下吃饭，改日再来看你。”
陶扬荷接过信，知道她事急，也不多劝：“你放心，英杰下朝后我立刻转告他。你也别太着急，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晏朱明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子”，便起身告辞。柳家二老还在后面念叨着“下次一定要留下吃饭”，她笑着应下，才刚走到府门口，就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胖子，在不远处的巷尾探头探脑。
晏朱明眼睛一眯：果然是冤家路窄。
那穿蓝袍的牌子可不就是萧清元。
他身后跟着两个壮汉，因此底气也足了不少，见晏朱明出来，眼神先是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随即就往府里瞟，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哟，这不是江夫人吗？怎么有空来柳府？是来看望陶氏那个小贱人？”
晏朱明脸色一沉，放在往常她定要和他掰扯几句，可今日实在没有那个心情，朝他翻了个白眼之后，便登车欲走。
萧清元却毫不在意，反而往前凑了两步，声音都变得阴恻恻起来：“呵，平日里不是牙尖嘴利，如今怎倒是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了？哦，是你那死鬼夫君一个多月没有音信……”
啪！
一记清脆耳光落在了萧清元的脸上。
晏朱明落手极快，他身后两个壮汉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叫萧清元银盘似的大脸盘子上烙了个鲜红的五指印。
萧清元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贱人——”
晏朱明这次出门不曾料到会遇到萧清元，没带顾允怜的亲兵，但气势丝毫不输，声音极其洪亮：“萧公子好大的威风！光天化日之下，堵着柳舍人家门口辱骂朝廷诰命，还想动手伤人——是觉得萧家靠着东宫撑腰，就能在京城无法无天了？柳舍人是陛下跟前最得力者，东宫这是把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
萧清元脸色顿时涨紫如猪肝。
东宫近来确实春风得意，晏朱明所言并不虚。可是现在是下午，柳府门口人来人往的。
这样的话，萧家私底下虽都这么说，可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能宣之于口呢，这可是大逆不道！
他一下子又开始后悔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也来一巴掌：在晏朱明这个小贱人的手下吃得亏还不够多么，怎么还不长点记性！
他压低了声音咬着牙：“你可别得意太久，很快就有你好果子吃了！”
晏朱明冷眼瞧着她，亦是回敬：“好啊，我等着！”
说罢，头也不回地撂下车帘，车夫一甩马鞭，拉车的马匹将一脚扬尘喂进了萧清元的嘴里。
白芷坐在车里，恶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什么渣滓！”
晏朱明的眼神却越发冷了。
萧清元已经安分了挺久了，好几个月不曾出来惹事，可这个节骨眼上，又直挺挺撞到她的眼前。
听他的语气——东宫似乎有什么部署，很快就要实施了。
……前世，陛下山陵崩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秋日，可如今还是早春。
“死鬼夫君”四个字蓦然又一次闯入她的脑海。
她一把抓住了白芷的手腕：“白芷！你去——”
带她部署完毕，白芷的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姑娘，这不好吧……”
晏朱明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按我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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