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的兵荒马乱之后，浓重夜色像墨汁般泼向了东宫。
锦葵所居的偏殿之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满室沉寂。
刚过子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划破寂静，春意满面慌乱，连滚带爬地冲向顾胥廷的寝殿，声音带着哭腔：“殿下！不好了！良娣娘娘患了产褥热，太医说……说快不行了！”
顾胥廷本还在初得贵子的喜悦和漠北部署被打乱的烦闷中反复拉扯，闻言猛地站起身。
“下午不还好好的么？”
春意哭着道：“太医说娘娘顺利产子，本来已经从鬼门关中拉回来了，可不知道为何，入夜之后，突然发起烧来……如今凶险万分，还请殿下去看看吧！”
魏大监连忙给顾胥廷披上外裳，一行人匆匆往偏殿赶去。
赶到锦葵的寝宫时，殿内早已乱作一团。太医们围着床榻摇头叹息，春意见状，几乎是滑步跪到了床边，立刻开始哭得撕心裂肺。
锦葵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顾胥廷快步冲到床边，一把抓住她的手。
那双手冰凉得吓人，他心头一紧，声音都带着颤抖，“你怎么样？太医呢？不是说生完孩子就没事了吗？怎么会突然患产褥热？”
锦葵听到他的声音，眼睫艰难地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她看着顾胥廷焦急的脸，嘴角勉强勾起一抹虚弱的笑，手指轻轻攥住他的衣袖，力道小得像羽毛：“殿……殿下……你来了……”
“我来了，我来了！”顾胥廷连忙俯身，将耳朵凑到她唇边，“你有什么话跟我说，我都听着！太医说会治好你的，你别担心！”
“治不好了……臣妾的身体，臣妾自己知道。”锦葵轻轻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她喘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委屈，声音细若蚊蚋，“殿下……臣妾有话对您说，请……请您让他们都……”
看着她惨白面孔，顾胥廷回身挥了挥手，所有宫女太监兵太医都撤了出去。
于是殿中仅剩下二人。
锦葵攀住顾胥廷的胳膊，气若游丝：“臣妾就要死了……可死前，总……有一事想同殿下忏悔……”
顾胥廷一愣，连忙追问：“什么事情？慢慢说，别急。”
锦葵攥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像是在积攒力气：“我……我本是江家二房的庶女……那年萧清元去江家赴宴，看中了我，非要我做他的妾……我不愿，他就……就联合臣妾的嫡母，诬陷我与人私通……”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他们把我卖到了红袖招，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完了……多亏得镇国公太夫人得知此事，让朱明和承夜来赎我回家，敲打了嫡母之后，才让我脱离了苦海……臣妾……臣妾是在烟花之地待过的人！臣妾不配得殿下这些年的宠爱！……现如今臣妾将死，恐也是报应吧……”
“你是说，萧清元当年害过你？”顾胥廷的声音带着怒意，“那你为何不早说？”
“我……我怕殿下为难……”锦葵的声音更弱了，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太子妃娘娘待我一向和善，我若是说了，小国舅是她的亲弟弟，臣妾若是说了，难免有挑拨您与太子妃娘娘之嫌……臣妾虽然深恨小国舅将我送入烟花之地，可为了太子妃娘娘和殿下……臣妾愿意忍耐……”
“殿下……太子妃娘娘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世，或许是当年因小国舅逼良为娼，她心有不忍，才一直未曾在您的面前戳穿，臣妾对此心存感激……当年之事想来是小国舅和我嫡母两人之过，与太子妃无干……”她咳嗽了两声，“殿下莫要怪罪太子妃娘娘……”
她话中虽在为萧清敏开脱，可听见“太子妃”三字，顾胥廷的眼神瞬间凝肃了下来。
锦葵并未察觉他脸色的变化，只是继续道：“臣妾孕中之时……太子妃娘娘对臣妾颇为照顾……日夜送来名贵补药……只是臣妾无福，一碗一碗的药汤喝下去却还是不见效……可是臣妾对太子妃娘娘依然心怀感恩，太子妃娘娘也说过愿意抚养我的孩儿……殿下，我将孩儿便托付给您和太子妃娘娘了……”
顾胥廷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锦葵，心却如坠冰窟。
和萧清敏三载夫妻，他哪里不知道萧清敏的为人。锦葵口中，越将萧清敏描绘得善解人意、贤良大度，就越让他觉得虚假。
一想到锦葵难产本也是萧清敏造成的，他仿佛在一瞬间就洞察了萧清敏的谋算。
可偏生怀中的美人单纯可怜，直到生命的尽头还在为萧清敏开脱，甚至还要让她的亲生骨肉认贼作母！
他一把握住了锦葵的手，将它牢牢的贴在脸侧，冰冷的触感叫他的心头微微攫住，此刻的场景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也发生过。
锦葵费力地抬眼看他，苍白的面孔此刻被死亡的阴影罩拓，蒙上一层诡谲的美丽。
“臣妾愧悔……可这一年来能和殿下相守……又觉得此生不负了。”
她此言成功让顾胥廷的眼圈红了起来，他紧紧搂住了锦葵：“莫说傻话……”
锦葵的头轻轻歪了歪，攥着顾胥廷衣袖的手猛地松开，眼睛也缓缓闭上，再也没了呼吸。
“锦葵！锦葵！太医！”顾胥廷连忙摇晃她的身体，可她却一动不动。
听得动静的太医们慌忙进殿，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摇着头退到一旁，低声道：“殿下，良娣娘娘……已经去了。”
“不可能！”顾胥廷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药碗，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你们这群废物！连个人都治不好！我要你们何用！”
太医们吓得纷纷跪下，春意哭得更凶了：“殿下！良娣娘娘走之前还说，她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命苦……还说……还说太子妃娘娘若是能对小皇子好一点，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这话像是火上浇油，顾胥廷的怒意瞬间爆发。他看着锦葵苍白的脸，想起她方才说的身世，又想起萧清敏之前对锦葵的敌意，一股怒火从心底窜上来——他几乎可以肯定，锦葵的死，定与萧清敏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萧清敏早就知道萧清元害过锦葵，故意借着产褥热的由头，除掉了锦葵！
“传我的命令！”顾胥廷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将江氏以妃礼下葬！”
魏大监连忙应下，心里却暗自心惊，江锦葵不过是个良娣，以妃礼下葬有违仪制，更是打了太子妃的脸。
“殿下，如今太子妃娘娘依然在世，江良娣不过是东宫侧室……”他不由劝道。
顾胥廷冷冷瞥了他一眼，忽然冷声：“太子妃？你倒是提醒了孤，此事是该和太子妃好好商量！”
夜色沉沉，东宫承恩殿的烛火早已黯淡，萧清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指尖还残留着白天摔碎瓷器的凉意。白天顾胥廷那句“别想皇后宝座”的话，像根刺扎在她心头，让她对这个男人彻底断了念想。
“娘娘，殿下他……他闯进来了！”殿外突然传来侍女慌乱的声音，紧接着，顾胥廷带着一身寒气，大步流星地冲进殿内，魏大监跟在后面，脸色发白地想拦却不敢拦。
萧清敏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半分往日的温顺，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没等顾胥廷开口，她先冷冷问道：“方才听下人说，江良娣没了？倒是可惜，年纪轻轻，命不好。”
这话像火折子扔进了油桶，顾胥廷本就满肚子怒火，此刻更是彻底爆发。他上前一步，指着萧清敏的鼻子，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命不好？她是被人害死的！孤要将她以妃礼下葬，让她风风光光地走！”
萧清敏闻言，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妃礼下葬？顾胥廷，你是不是被那个狐狸精迷昏了头？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出身？”
锦葵的不堪本就是她手中握着的最大的秘密，萧清敏尖利地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宠爱了一年的贵女，其实不过是红袖招里的歌伎，是最下贱的女人！她凭什么用妃礼？”
可出乎萧清敏意料之外的是，顾胥廷闻言并未露出任何震惊的表情，似乎已然知晓一切，只是冷笑一声：“红袖招的歌伎又如何？至少她心思纯良，不像某些人，心如蛇蝎！”
他上前一步，逼近萧清敏，语气里满是狠厉：“别以为你们萧家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锦葵之死，本就与你脱不了干系！她怀孕期间你送过去的药方我已经让人彻查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坐实你残害皇嗣的罪名！你们萧家，不就是想把我当成傀儡么？”
萧清敏猛地抬手，将梳妆台上的玉簪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傀儡？顾胥廷，你摸着良心说，若不是萧家在兵权上支持你，你能坐稳太子之位吗？我为你在东宫忍气吞声，和一个低贱的歌伎共事一夫，你现在倒是嫌我们萧家碍眼了？若是没有萧家，你这个储位能做得稳？你可不要忘恩负义！”
这话本是萧清敏的威胁，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顾胥廷的思绪。他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萧清敏，突然意识到——萧家的兵权，早已成了他掌权的掣肘。这些年，他处处受制于萧家，连立妃、治家都要看萧家的脸色，若是真的登基，萧家只会更过分，到时候他这个皇帝，恐怕真的要沦为萧家的傀儡。
“忘恩负义？”顾胥廷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可眼神里的冷意却更甚，“我顾胥廷要的是整个天下，不是萧家的施舍。你们萧家能给我的，别人也能给；你们萧家能挡我的路，我就只能把路拓宽，把挡路的人，一脚踢开！”
说完，他转向魏大监：“来人！太子妃言行无状、残害皇嗣、罪大恶极，将她迁往冷宫幽闭，不许她与外界联系！所有奴仆全都撤走！”
魏大监听得刚才萧清敏不顾一切的怒吼，自然知道如今情势转圜不得，连忙喏了一声。
顾胥廷又一次拂袖而去。
殿门“砰”地一声关上，将萧清敏独自留在满室狼藉中。她瘫坐在地上，看着地上的玉簪碎片。
夜色更深，承恩殿的烛火摇曳，映得萧清敏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一日之间，她就这样从云端急速滑落坠地。
太子妃遭到幽闭，乃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很快传遍了朝野上下。
江府祠堂之中，晏朱明一身白衣，陪着谈幼筠跪在江家两位将军的灵前。
江承夜和江锦葵的灵位已经制好，可如今却蒙着块红布，放在了供桌一边，并未摆放好。
白芷走了进来，用两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通报了太子妃遭到幽闭的事情。谈幼筠看了一眼被红布蒙着的锦葵的牌位，又看了眼晏朱明。
半晌，她才道：“放手去做吧。不论是什么结局，阿娘都会陪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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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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