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3.7%的生存率
得益于“方舟”对实习生也还算慷慨的薪酬——大概是为了确保我们这些廉价大脑能维持基本运转,不至于在优化世界之前先把自己优化没了——我在公司附近租下了一个胶囊公寓。说是公寓,其实更像一个设施齐全的睡眠舱,方方正正,墙壁是冰冷的合成材料,唯一的优点是离公司够近,足够应对接下来一年半注定糟糕透了的作息。
AI时代的光鲜亮丽只存在于宣传片里。现实是,极致效率的追求与刚刚蹒跚起步的新技术之间,横亘着一条深深的、几乎无法逾越的数字鸿沟。而我们这些实习生,就是填沟的沙子。
没有名字,只有工号。我的终端屏幕左上角,永恒地显示着“RDT-734-Innovation-089”。权限被锁死在最底层,能接触到的所谓“创新”项目,不过是给庞大的数据湖做最基础的清洗和标注——把无数杂乱无章的信息流,按照戎惑团队制定的、苛刻到变态的规则,分门别类,贴上标签。枯燥,重复,看不到尽头,像个数字时代的纺织女工。
还有写不完的会议纪要。必须用戎惑钦定的模板,极度压缩,剔除一切主观形容词和语气助词,只保留最核心的行动项、负责人和截止时间,精确到秒。我第一次交上去的纪要,被AI导师打了回来,批注是:“冗余情感词汇占比8.3%,效率评级:不合格。”
我的AI导师,一个没有实体、却无处不在的冷酷存在,是我噩梦的主角。它每天准时推送任务清单,每一次提交的代码或报告,都会在瞬间被拆解成几十个评估维度,然后用冰冷的百分比告诉我,哪里又偏离了“最优路径”。
“逻辑链完整性:91.5%,存在8.5%的跳跃风险。”
“代码执行效率:低于组内平均值6.2%。”
“风险预判模型:偏差率0.8%,超出允许阈值0.3%。”
它不会骂你,但它用小数点后一位的数字,一点点磨碎你的自信,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充满缺陷的残次品。我看着同期进来的实习生,一个个消失。有的因为连续三次周考排名垫底,收到系统自动发送的、措辞礼貌却像死刑判决书的劝退邮件;有的受不了这种毫无创造性的苦役,自己提交了辞呈;还有一个女生,因为在一次协同模拟演练中,响应延迟了0.3秒,拖慢了整体进度0.1%,第二天,她的工位就空了,干净得像从没人来过。
我害怕成为下一个。我只能拼命打碎自己,把那些属于“黎黎”的、不经济的感性、直觉、小情绪,统统剥离,然后按照“方舟”的模具,艰难地重塑。我强迫自己用数据思考,用概率说话,把所有“我觉得”换成“数据表明”,把所有“可能”换成“概率是”。我甚至开始偷偷研究戎惑偶尔在内部论坛分享的技术笔记,那些东西艰涩得像外星密码,但我逼着自己啃,试图理解他那套完全由逻辑和算法构建的世界观。我像一个拙劣的模仿者,拼命想融入那个冰冷而高效的世界。
戎惑,是那个世界里偶尔投射下来的影子。他很少出现在开放式办公区,更多时候,他待在那个全玻璃的决策室里。我偶尔抱着文件匆匆路过,会瞥见他站在巨大的弧形屏前,无数流光溢彩的数据在他面前奔腾流淌,他手指飞快地划动、点选,像一位沉默的 orchestra 指挥,操控着无声却磅礴的数字交响乐。他是绝对的理智,是效率的化身,遥远得像隔着次元壁。
很多个深夜,当我终于熬过一轮又一轮的隐形淘汰,拖着几乎被抽空的身体,成为最后一个离开共享工作舱的人时,整层楼只剩下应急指示灯幽绿的光芒。坐着空荡荡的悬浮通勤舱回那个胶囊公寓,窗外是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由无数数据流编织成的冰冷银河,美丽,却毫无温度。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上来,心里揣着巨大的迷茫和自我怀疑:我所有的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真的能成为他们需要的人吗?还是迟早也会变成一个被修正的错误数据点?
可每次,在我几乎要被这种虚无感吞噬的时候,又会下意识地望向那个决策室的方向。即使深夜,那里也常常亮着灯。戎惑就像一座遥远、冰冷、但光芒极其锐利的灯塔。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引力,一种对极致和完美的定义。我渴望得到他的承认,不是一句轻飘飘的“不错”,而是他那个理性世界体系里,一个确凿的、用百分比和排名衡量的高分。哪怕只是让他注意到,有一个工号089的实习生,她的“韧性指数”或者“理性思维构建速度”超出了模型的预期。
那种渴望,微弱却顽固,成了支撑我在这个13.7%理论基础薄弱评价下,继续熬下去的唯一动力。我知道这很可笑,像信徒渴望神祇的垂怜。但在这个由百分比构筑的灰色现实里,那一点虚幻的光,竟成了我仅有的、能抓住的东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