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晨光铺满了芳菲泽的市集,青石板路上漂浮着蒸腾的湿润水汽。荀风踏进“芳菲泽百业商会”嘈杂的大堂,刻意收敛了狐族的锐气,脸上堆起行商惯有的精明笑容,走向了角落的营造询事柜台。
“劳驾,”他朗声道,“荀风,做山货皮草的。半山腰那处旧宅院,寻手艺好的匠人修缮,价钱好说。”
山羊胡管事慢悠悠抬眼,浑浊目光扫过荀风:“柳家凶宅啊?敢接手的匠人可不多……”话音未落,荀风敏锐的狐耳捕捉到侧后方楼梯旁两个绸衫商人的低语。
“……谁能想到呢?当年楚家何等煊赫,红莲家徽悬遍九国商路!如今……”说话的圆脸商人摇着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窥探秘辛的兴奋,“现任家主耀灵,几天前被人发现死在家里了!”
另一个瘦高商人咂咂嘴,眼神复杂:“可惜了呦,楚家这一代就断在他手里喽!”
“哎,他不是还有个亲堂兄吗?听说那孩子根不具足,硬是顶了亲爹的命数,替做祭品才保下他爹接任族长之位!”
“那又如何,那孩子克父克母,他爹才当上族长几年就驾鹤西去了!我看那现族长也是被他克死的……”
“红莲蒙尘喽……”圆脸商人唏嘘,目光掠过商会大堂墙壁高处悬挂的、几面代表各大商家的徽记木牌。其中一面,赫然正是一朵线条凌厉、由暗红漆绘就的盛放红莲!只是那红莲边缘的金漆已然斑驳剥落,显出一种黯淡的颓败。
“楚家”!“耀灵”!“祭品”!“亲堂兄”!
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荀风的耳膜!他搭在柜台上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油滑笑容瞬间冻结,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碧绿的瞳孔深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滔天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翻涌!
那枚紧贴在他颈间皮肤上的、温润的红莲玉佩,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感穿透皮肉,直抵心脏!昨夜扶光抚摸玉佩时那长久的、压抑的沉默,此刻都有了最残酷的注解!
“客官?客官?”山羊胡管事不满地提高了声音,手指敲了敲桌面,“还修不修了?要修的话,定金先……”
荀风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怒和那尖锐的心悸。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脸上已重新挂上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碧绿的瞳孔深处一片冰冷的寒潭。
“修!当然修!”他声音依旧洪亮,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定金好说。烦请管事尽快寻最好的匠人,材料用最结实的!工钱,翻倍!”
他摸出几块沉甸甸的银子拍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目光却像是不经意般,再次扫过墙壁高处那面黯淡的红莲徽记,以及楼梯旁那两个还在唏嘘的商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芒。
市集临湖最好的食肆“醉莲轩”,二楼临窗雅间。
窗扉半开,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水汽和莲香。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茶点:水晶荷花冻、莲子酥、银丝卷。钵特摩华正盘腿坐在宽大的雕花木椅上,毫无形象地用两根筷子跟一只晶莹剔透的荷花冻“搏斗”。她小脸绷着,赤红的眼睛全神贯注,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时不时发出不满的“唔唔”声。
扶光坐在她对面,面前只放着一杯清茶,袅袅热气模糊了他低垂的金色眼睫。他依旧穿着那身素白单衣,外面松松罩了件不起眼的灰色外衫,兜帽放在一旁。墨色的长发垂落肩头,衬得侧脸线条愈发清冷。他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目光却像是穿透了水光,落在某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
钵特摩华终于用筷子成功戳起一块颤巍巍的荷花冻,得意地“啊呜”一口吞下,满足地眯起赤红的眼睛。她舔了舔沾着糖汁的唇角,目光扫过扶光沉寂的侧脸,小眉头立刻嫌弃地皱了起来。
“喂!”她清脆的童音打破雅间的寂静,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板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东西也不吃!是这里的点心太难吃,还是……”她赤红的眼睛滴溜溜一转,闪过恶劣的光芒,“在想着你那个把你当破烂送人的‘好堂弟’?”
扶光摩挲杯沿的指尖骤然停住。金色的眼睫抬起,冰冷的金瞳看向钵特摩华。
钵特摩华毫无惧色,反而抱着胳膊,老气横秋地晃了晃小脑袋,模仿着楼下那些商人的口吻,声音又脆又响,带着刻薄的嘲讽:
“啧啧啧!楚家耀灵,好大的威风啊!小时候拿亲堂兄填祭坛换大伯族长位子!长大了又拿这废了的祭品当敲门砖,敲开王都的大门!这买卖做得,真是稳赚不赔!”她拿起一根银筷子,敲了敲盛莲子酥的碟子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要我说,这种连亲骨血都能当货卖的蠢货,就该把他塞进祭坛里,让他也尝尝被‘废物利用’的滋味!”
她话音未落,雅间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木屑和尘土的手猛地掀开!
荀风站在门口。
他显然是匆忙赶回,气息有些不稳。洁白的藏袍肩头蹭了点灰,火红的长发也有些凌乱。碧绿的瞳孔第一时间精准地锁定了窗边的扶光。当他的目光触及扶光那在湖光映照下更显苍白脆弱的侧脸,以及那沉寂得如同深潭的金色眼瞳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那些商人刻薄的议论,和此刻钵特摩华毫不留情的嘲讽,如同无数根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他几乎能想象到,这些恶毒的话语,是如何一刀刀凌迟着眼前这个沉默的人。
“扶光……”荀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他几步跨进雅间,目光灼灼地看着扶光,想说什么,却又被那深不见底的沉寂堵了回去。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匠人……找好了。”
扶光的目光终于从湖面收回,缓缓转向门口的荀风。金色的眼瞳里没什么波澜,仿佛刚才那些锥心刺骨的话语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辛苦了。”
他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清茶,浅浅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过喉咙,没有一丝暖意。
钵特摩华看看扶光,又看看僵在门口、碧绿瞳孔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荀风,赤红的眼睛眨了眨,突然抓起碟子里最后一块莲子酥,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哼!一个两个都是闷葫芦!无趣!还是点心好吃!”她跳下椅子,赤着脚跑到窗边,扒着窗棂,探出小脑袋去看湖里游过的水鸟,把一室的沉重和无声的惊涛骇浪,留给了身后沉默相对的两人。
客栈的油灯将简陋的斗室晕染成一片昏黄。窗外是芳菲泽湿漉漉的夜,水汽氤氲,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梆子响。空气里残留着皂角的清新和药草的微苦气息。
扶光靠坐在铺着素白粗布床单的板床上,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书册。他刚沐浴过,只穿着单薄的素色中衣,湿漉漉的墨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发梢还坠着细小晶莹的水珠,有几滴滑落,无声地洇开在书页边缘。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惯常的冷硬轮廓,在低垂的金色眼睫下投出小片温柔的阴影。他看得专注,指尖偶尔翻过一页,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床榻边的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实的旧毯子。一团火红、毛茸茸的身影正蜷在上面。荀风维持着狐狸的形态,刚被仔细擦洗过,蓬松的皮毛在油灯下流淌着温暖的光泽,如同上等的锦缎。肋下和肩头的绷带换成了新的,草药味淡了些。他把自己团成一个完美的圆,尖尖的吻部埋在蓬松的大尾巴里,只露出一双半眯着的、在灯光下如同翡翠般剔透的碧绿瞳孔,目光却并未落在书上,而是穿过摇曳的灯影,一瞬不瞬地落在扶光低垂的侧脸上。
灯芯偶尔噼啪轻响,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荀风埋在尾巴里的碧绿眼睛无声地睁着,胸腔里翻涌着无数的话语,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
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成为祭品……痛不痛?
被当成货物送走的时候……恨不恨?
那个在雪地里快冻死、却把唯一玉佩塞给一只狐狸的小鬼……他后来……有没有再感受过一点点暖?
每一个问题都带着锋利的倒刺,刮过他的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楚。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细微的、压抑的咕噜声。最终,所有翻腾的言语,都如同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化作一声沉重的、无声的叹息,闷闷地堵在胸腔里。
他终究……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只是将自己团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那枚藏在颈毛深处、带着扶光童年体温的红莲玉佩,连同那个在风雪中被彻底埋葬的小小身影,一同死死地、紧紧地捂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窗外,芳菲泽的夜雾更浓了,无声地吞噬着远处零星的灯火,也吞噬了斗室里这一方昏黄灯光下,漫长到令人心碎的沉默。只有油灯的火苗,兀自不知疲倦地跳动着,映照着两个被各自过往冻僵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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