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负盛名的茶楼,名唤广汇楼。
此楼高三层,雕梁画栋,终日里宾客盈门,南来北往的客商,闲散度日的勋贵子弟,皆爱在此处消磨时光。
只因楼里的茶点乃是一绝,更有一位口齿伶俐、极会察言观色的说书先生,每日午后准时开讲,说的都是京城里最新鲜的奇闻轶事。
沈鸢与月奴拣了个二楼临窗的雅座。
此处视野开阔,能将楼下说书台瞧个分明,亦能将窗外长街的繁华尽收眸底。
月奴为沈鸢斟上一盏碧螺春,茶雾袅袅,氤氲了女子清冷的面容。
她心绪不宁,低声道:“小姐,这儿人多嘴杂。”
言下之意,是怕泄露了行踪。
沈鸢端起茶盏,指尖触着温热的瓷壁,语声平淡无波:“最危险处,便是最安稳处。想知道上京的风向,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月奴垂首,不再多言。
她知道,小姐一旦做了决定,便不容更改。
八年的蛰伏,早已将当年那个明媚爱笑的苏家大小姐,磨成了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刃,轻易不出,一出,便要见血。
正此时,楼下传来一声醒木脆响。
“啪!”
满堂喧哗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眸光都投向了说书台。
那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吊足了胃口,方才一开口,便让月奴的血气霎时冲上了头顶。
“上回书说到,那前朝的书画大家苏远,自诩文人风骨,实则包藏祸心!他耗费十年心血,绘成一幅《藏龙画》,画中龙脉走向,竟与我大胤龙脉惊人地一致!更在画眼之处,用秘法藏下‘反’字!此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月奴搁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攥紧,指节因着力道而微微泛出白色。
胡说八道!
苏家的《藏龙画》明明是一幅祈福江山、镇压水患的功德图,怎就成了谋逆的铁证!
她胸口剧烈起伏,眸中燃起熊熊怒火,几乎要当场拍案而起。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月奴一怔,转头望去,只见沈鸢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幽深的凤眸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冷意。
她微微摇头。
月奴喉头一哽,生生将那口恶气咽了下去,只一双眸子已然泛红。
沈鸢收回手,继续听着。
那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愈发不堪入耳:“幸得我朝有平阳侯这等擎天玉柱!侯爷慧眼如炬,一眼便识破了苏远的奸计!圣上震怒,降下雷霆之威,将苏家满门抄斩,以儆效尤!这便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满堂看客轰然叫好,纷纷称赞平阳侯英明果决,为朝廷除去一大害。
那些称颂之词,如同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密密麻麻扎在月奴心上,让她痛得快要喘不过气。
她看向沈鸢,却见自家小姐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只那捏着茶盏的指尖,愈发用力,似要将那薄薄的瓷胎生生捏碎。
她垂着眸,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无人能窥见她眸底翻涌的、几欲毁天灭地的滔天恨意。
就在这片嘈杂的赞颂声中,邻桌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那笑声很低,夹杂在满堂喝彩里,若不留心,根本听不见。
沈鸢却听见了。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朝邻桌瞥了一眼。
那是一张紫檀木的方桌,坐着几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众星拱月般围着中间一人。
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着一身招摇的绯色锦袍,领口与袖口皆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腰间悬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羊脂玉佩,手中摇着一柄白玉为骨、洒金为面的折扇。
他生得一副极招摇的容貌,眉梢眼角皆是风流,一双桃花眸似是含着笑,看人时总带三分漫不经心,七分若有似无的狎昵,是京城里最不缺的那种纨绔子弟。
此刻,他正摇着扇子,听着那段颠倒黑白的故事,嘴角噙着一抹懒洋洋的、嘲弄至极的笑。
那笑意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凉薄。
似是察觉到沈鸢的眸光,他竟也抬眸望了过来,桃花眸微微一挑,眸光在沈鸢素净的脸上打了个转,非但不避,反而笑得愈发意味不明。
沈鸢心底一凛,迅速收回了视线。
这人……不简单。
正此时,一个满身酒气的年轻公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竟直直朝着她们这桌走了过来。
那公子是吏部侍郎家的小儿子,姓张,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草包混账。
他一双醉眼朦胧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月奴因气愤而泛红的脸颊,嘿嘿一笑,伸出手便要去摸月奴的下巴。
“哟,哪来的小美人儿,怎么气鼓鼓的?可是寂寞了?来,陪本公子喝一杯,保你乐呵乐呵。”
月奴眸中杀机一闪,手已摸向了腰间的软鞭。
“这位公子。”
一道清冷如冰雪初融的嗓音,不轻不重地响起,恰好拦住了月奴即将暴起的动作。
张公子动作一顿,这才注意到桌边还坐着另一人。
他眯着眼看去,只见一名白衣女子安然端坐,她未施粉黛,可那一身的气度,却冷得像深冬的寒潭,让人不敢直视。
尤其是那双眸子,黑沉沉的,望过来时,竟让他无端地打了个寒颤,酒意都醒了三分。
沈鸢放下茶盏,抬眸看着他,语声平淡:“我的婢女胆子小,只是听这说书先生讲起苏家旧案,想起前朝一位忠臣,这才面露悲戚。”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问道:“莫非在公子看来,为前朝忠臣的枉死而悲伤,是件需要‘消火’的错事?又或者,公子也同这满堂看客一般,觉得平阳侯爷当年做得极对,那苏家就该满门死绝?”
这话问得极是诛心。
张公子顿时僵在了原地。
这顶大帽子,他哪里敢接?
说苏家冤枉?那是质疑圣上裁决,质疑当朝国丈,他爹还想不想在官场混了?
可若说平阳侯做得对,苏家该死,那岂非显得他冷血无情,毫无人伦之心?在这广汇楼里,多的是自诩清流的文人墨客,这话传出去,他张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看客的眸光都聚了过来,指指点点,满是看好戏的意味。
沈鸢却不再看他,只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淡淡道:“公子若是无事,还请自便。莫要扰了我听书的雅兴。”
这便是**裸的驱赶了。
张公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只觉无地自容,灰溜溜地逃回了自己的座位。
一场风波,被她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
邻桌,那绯衣公子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合上。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桃花眸中那丝懒散的嘲弄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毫不掩饰的、如同猎人发现新奇猎物般的兴味。
有意思。
这女子,当真有意思。
看似柔弱,实则言语如刀,字字句句都藏着陷阱。
不显山不露水,便让那蠢货下不来台。
还有她身旁那个小婢女,方才那一瞬间泄出的杀气,可不是寻常家仆能有的。
沈鸢察觉到了那道愈发灼人的视线,心知此地不宜久留。
她放下几枚铜钱,起身理了理衣袖,带着月奴,转身便要下楼。
经过那绯衣公子桌前时,她目不斜视,步履平稳。
“姑娘。”
那道带着笑意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成功让她停住了脚步。
沈鸢缓缓侧身,眸光清冷地看着他。
萧执摇着扇子,笑得一派风流:“姑娘的口才,可比这说书先生的故事,要精彩多了。”
他话说得轻佻,可那双桃花眸里,却不见半分轻浮,只有深不见底的探究。
沈鸢扯了扯唇角,那弧度冷得像冰:“公子过奖。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实话?”萧执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向前一步,微微俯身,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这京城里,最不值钱的,便是实话。姑娘这般较真,可是会吃亏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鸢眸光一寒,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抬眸,直视着那双深邃的桃花眸,一字一顿地回道:“吃不吃亏,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言罢,她不再停留,转身带着月奴,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萧执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眸中兴味更浓。
那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雪中的翠竹,看似柔弱,却藏着宁折不弯的傲骨。
他用扇骨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掌心,嘴角的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思索。
一个身旁跟着会武功的婢女,言辞锋利,胆识过人,还对苏家旧案耿耿于怀的年轻女子……
绝非寻常的闺秀。
他转过身,重新坐下,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一名身着青衣、相貌平平的侍卫,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身后,垂首听令。
萧执的眸光落在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上,淡淡开口,声音里再无半分纨绔的轻佻,只余一片冰凉的漠然。
“去,查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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