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喧嚣,人声鼎沸。
从茶楼里出来,午后的日光有些晃人,沈鸢微微眯了眯眸。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落脚之处。
这帝都繁华,客栈林立。
寻常旅人多拣选便宜实惠的通铺或小院,既能省钱,又不惹眼。
沈鸢却偏偏反其道而行。
她带着月奴,径直走进了长乐街最气派的一间客栈——福来客栈。
这客栈三层雕楼,飞檐斗拱,门前车马如龙,往来皆是衣着光鲜的富商大贾,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店小二见二人衣着虽素净,但料子却是顶好的云锦,且周身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沈鸢环视一圈,客栈大堂宽敞明亮,南来北往的客人谈天说地,正是个消息流通的绝佳之地。
她满意地收回眸光:“住店。要你们这儿最好的房间。”
小二的眼睛瞬间亮了,笑得愈发谄媚:“好嘞!天字一号房,整个客栈景致最好的一间,临街靠水,最是安静不过。您二位里边请!”
引着二人上了三楼,推开一扇雕花木门。
房内陈设雅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窗外便是帝都繁华的街景与碧波荡漾的护城河。
沈鸢随意看了一眼,似是还算满意,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抛给了小二。
小二眼疾手快地接住,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我们姐妹二人是从江南来的画师,初到帝都,想四处游玩一番,见识见识这天子脚下的风土人情。”沈鸢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边,做出饶有兴致打量街景的模样。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回眸浅笑道:“听闻帝都风雅,常有名士雅集。小二哥,你在这迎来送往,消息最是灵通。若是有什么关于诗词书画的趣事,还请务必告知一声,我们也好去凑个热闹。这点银子,便当是你的茶水钱了。”
这番话说得温和有礼,既点明了自己“不差钱”的画师身份,又不动声色地抛出了诱饵。
小二将银子揣进怀里,只觉沉甸甸的,心也跟着火热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小费,都够他半年的月钱了。
他连连躬身,满口应承:“姑娘您就放心吧!这帝都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小的绝对第一个告诉您!您二位先歇着,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
小二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门阖上的瞬间,方才还一脸闲适的沈鸢,眸中那点温和的笑意便尽数散去,只余一片冰冷的沉静。
而她身后,一直安静如影子的月奴,却“扑通”一声,大字型地瘫倒在柔软的床榻上,发出一声长长的、饱含绝望的叹息。
“唉……”
这一声叹得是百转千回,愁肠百结。
月奴翻了个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布袋子,倒过来抖了抖。
“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几枚铜板孤零零地滚落在锦被上。
她伸出两根手指,将那几枚铜板扒拉到一处,又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摸出几块碎银,小心翼翼地摆在一起。
“小姐。”
月奴的声音带着哭腔,幽怨地望着自家主子,“您瞧瞧,这便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
“方才那一锭银子,够我们吃一个月的馒头了。如今……如今我们连明天的早饭都快吃不起了。”她瘪着嘴,活像一只被抢了坚果的仓鼠,可怜巴巴地控诉着沈鸢的“大手大脚”。
“咱们不是来复仇的吗?怎么搞得跟游山玩水一样,还住这么好的房间。小姐,您是不是忘了,咱们是穷光蛋呀!”
沈鸢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弯了弯唇角,那抹清冷的弧度总算沾染了些许暖意。
她走过去,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道:“谁说我们是穷光蛋了?”
“嗯?”月奴愣住,眨了眨眸。
沈鸢执起茶盏,送到唇边,吹了吹氤氲的热气,眸光落在窗外,似是透过这繁华街景,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月奴,你要记住。我们越是坦荡,越是像个不谙世事的江南富商,旁人便越不会怀疑。”
“住最好的客栈,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见我们。我方才那些话,那些银子,都是撒出去的鱼饵。你信不信,不出半日,整个福来客栈,乃至这条街上的有心人,都会知道,帝都来了两位出手阔绰、爱好风雅的江南女画师。”
“至于钱……”她放下茶盏,眸光里闪过一丝自信的光,“你忘了你家小姐是做什么的了?”
“明日,去趟琉璃厂。随便画几幅扇面,几张画稿,便足够我们在这帝都,挥霍一阵子了。”
苏家大小姐苏雁晚,十岁便能摹尽前朝大家之风骨,被誉为帝都百年不遇的丹青奇才。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月奴听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虽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她信她家小姐。
小姐说有钱,那就一定有钱。
她顿时一扫颓丧,将那些铜板碎银重新收好,喜滋滋地在床上打了个滚。
“还是小姐厉害!那……我们今晚吃什么?能吃肉吗?”
沈鸢瞧着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却深了几分。
接下来的三日,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沈鸢果真如她所言,每日待在房中作画。
她画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名作,只是些符合时下风雅的折扇扇面,或是几笔写意的山水小品。
画稿一成,便让月奴拿去琉璃厂最大的画斋“墨宝阁”寄卖。
那画斋掌柜本是个人精,见月奴一个婢女,出手却是不凡,画稿更是灵气逼人,远胜寻常画师,便知其主必非凡品。
当下便以高价收了画,还客客气气地表示,日后若有新作,他们墨宝阁一定优先收购。
有了这笔进项,她们的日子果然宽裕起来。
月奴每日捧着新得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对沈鸢的崇拜又深了一层。
而沈鸢,则在等待。
她在等那颗她亲手撒下的鱼饵,被鱼儿咬住。
终于,在第三日的黄昏,那颗鱼饵有了动静。
房门被敲响,店小二喜气洋洋地探进半个脑袋。
“姑娘!大喜事!大喜事啊!”
他一脸神秘,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旁人听了去。
“小的给您打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三日后,咱们京城最有名的‘兰亭社’,要在城西的曲江池畔,举办一年一度的雅集!”
“兰亭社?”沈鸢做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好奇与向往的神情。
“对呀!”小二见她果然感兴趣,说得更起劲了,“姑娘您是外地来的,可能有所不知。这‘兰亭社’,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
“这兰亭社,乃是仿效当年书圣王羲之的兰亭雅集而建,至今已有近百年历史。能入此社的,无一不是当世大儒、画道名家,或是像平阳侯府那样的顶级簪缨世家子弟!”
“寻常人,别说参加雅集,就是想在外面瞧上一眼,都难如登天!”
小二说得眉飞色舞,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
“听说今年的雅集,更是盛况空前!不仅请到了翰林院的大学士做评判,连平阳侯府那位被誉为‘京城第一画道才子’的侯玉霄世子,也会携新作到场!”
“侯玉霄……”沈鸢在舌尖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眸底深处,寒光一闪而逝。
面上,她却依旧是那副惊喜又带着几分羞怯的模样,蹙眉道:“这般盛会,我们姐妹俩怕是……没有资格参加吧?”
“哎,姑娘您这就说错了!”小二连忙摆手,“小的都替您打听好了!兰亭社虽门槛高,但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以画会友’。若有外地来的名家,能拿出足以让社中之人惊艳的画作,便可破格受邀,作为宾客参加雅集。”
他凑近一步,献宝似的压低声音:“这可是个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啊!多少画师穷其一生,就盼着能在兰亭社露一回脸呢!姑娘您画技如此高超,何不去试一试?”
沈鸢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她似是犹豫了半晌,才抬起眸,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小二拍着胸脯保证。
沈鸢终于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又取出一块碎银递过去:“多谢小二哥费心了。这消息,对我们姐妹而言,当真是及时雨。”
小二乐呵呵地接过银子,又说了几句奉承话,这才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
月奴走到沈鸢身边,眸子里闪着兴奋的光:“小姐,鱼儿上钩了!”
沈鸢没有说话。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夹杂着帝都的喧嚣与烟火气,扑面而来。
她的眸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屋檐,望向那座被晨雾笼罩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城。
八年了。
她等了八年,谋划了八年。
如今,棋盘已经备好,对手也已就位。
这第一颗子,该落下了。
“月奴,”她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去取我那幅《兰亭集序》的摹本残卷来。”
那是她耗费了八年心血,伪造出的、足以乱真任何一位当世大手的“神作”。
也是她为侯玉霄,精心准备的第一份大礼。
兰亭社雅集。
很好。
她要的,便是在这京城最风雅、最高傲的场合,将平阳侯府的脸面,狠狠地撕下来,踩在脚底。
她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浓烈杀伐之气的笑意。
这场复仇的画卷,便由你侯玉霄的狼狈,来开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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