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清晨,总带着一种特有的凛冽。天光自层云后漏下,将朱红宫墙与青灰瓦檐切割出分明的明暗。长街两侧的槐树叶落了大半,寒鸦栖于枯枝,哑声叫着,平添几分萧索。
沈鸢今日换了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衣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素面斗篷,愈发衬得她眉目清冷,身形纤弱,似一株雨后新竹,带着江南水汽的润与韧。
月奴跟在她身后,怀中抱着两个长长的画轴,神色不免有些紧张,脚步都绷得紧紧的。
“小姐,”她压低声音,凑到沈鸢耳边,“那兰亭社的人,会不会都是些眼高于顶的老头子?万一他们瞧不上……”
“画会说话。”
沈鸢只淡淡回了三个字,眸光平静地投向街角那座并不起眼、却古朴雅致的二层小楼。
楼外没有悬挂任何招牌,只门楣上刻着三个古拙的篆字——兰亭社。
这里便是帝都清流文人的圣地,寻常时候,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
今日却不同。
门前有小厮守着,见沈鸢主仆走近,上前一步,还未开口,眸光便先落在了月奴怀中的画轴上,神情中带着几分审度。
“二位姑娘是?”
沈鸢微微颔首,声音清润如玉:“听闻贵社雅集在即,有‘以画会友’之规。江南沈鸢,特备薄画两幅,前来拜见,不知可否请掌事一观?”
她的姿态不卑不亢,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怯意,反倒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那小厮见得人多了,一听便知这位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不敢怠慢,打量了她几眼,便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随我来。冯掌事正在里头,只是今日前来送画的人多,怕是要稍等片刻。”
沈鸢道了声谢,随他走入楼内。
一楼是大堂,布置得极为雅致,四壁挂满了名家字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陈年书卷的气息。三三两两的文人雅士聚在一处,低声品评着什么,气氛肃穆。
小厮引着她们上了二楼,在一间茶室外停下,轻声道:“姑娘在此稍候。”
沈鸢颔首,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月奴将画轴小心翼翼地立在桌边,站在一旁。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前头送画的人或喜或忧地出来。
不多时,茶室的门帘被掀开,一个小厮探头道:“下一位,沈姑娘。”
沈鸢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从月奴手中接过其中一幅画轴,莲步轻移,走了进去。
茶室内陈设简单,主位上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留着山羊须的清瘦男子,想来便是那位冯掌事。
他面前的长案上,已经堆了几幅展开的画卷,他正蹙眉看着其中一幅,神情颇有些不耐。
“冯掌事。”沈鸢轻声开口,行了一礼。
冯掌事这才抬起眸,眸光落在她身上,先是一顿,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显然,他也没想到,送画来的会是这样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
“江南沈鸢?”他捋了捋胡须,语气平平,“画带来了?”
“是。”
沈鸢将画轴呈上,放在长案的空处,自己退后一步,静立等候。
冯掌事眸光扫过画轴的锦套与玉扣,便知其主人家底不薄,是个讲究人。他伸出手,不紧不慢地解开系带,缓缓将画卷展开。
只一眼,他原本有些懒散的神情,骤然一凝。
画上并非帝都常见的巍峨山川或工笔花鸟,而是一幅烟雨迷蒙的江南水乡图。
寥寥几笔淡墨,便勾勒出石桥、乌篷船与临水的白墙黑瓦。大片的留白被处理成了氤氲的水汽,几株垂柳被风吹拂,姿态摇曳,似有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整幅画不见一个人影,却处处透着人间烟火的温润与灵动。
冯掌事的眸子一眨不眨,从画卷的这头,一寸一寸,看到了另一头。
他沉默了许久。
终于,冯掌事抬起头,眸中那份不耐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光。
“这画……是你画的?”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
“献丑了。”沈鸢垂眸答道。
“好!好一个‘独钓烟波里,空山无人踪’的意境!”冯掌事忍不住抚掌赞叹,眸光再次回到画上,连连点头,“笔法空灵,墨色通透,这江南的韵味,算是让你画活了!老夫在兰亭社当值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有灵气的江南山水!”
他看向沈鸢的眸光,已全然不同,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与好奇。
“前几日,墨宝斋的钱老板还与老夫念叨,说他新收了一位江南画师的几幅扇面,意境绝佳,只可惜缘悭一面。老夫当时还不信,总觉得是那钱胖子夸大其词,却不想……今日竟见到了真人!”
冯掌事哈哈一笑,语气也亲近了许多:“钱老板说那画师是位姑娘,老夫还当是哪家的闺秀,闹着玩儿的。如今看来,是我浅薄了。如此画技,当得起‘大家’二字!”
沈鸢微微欠身:“掌事谬赞。晚辈不过一介画痴,愧不敢当。”
“哎,姑娘不必过谦。”冯掌事摆摆手,从一旁取出一张朱红色的烫金请柬,又拿过笔,在上面写下“沈鸢”二字,递了过去。
“兰亭雅集,三日之后,午时开宴。姑娘凭此柬入内即可。今年雅集,盛况空前,平阳侯府的侯世子也会携新作到场,届时,姑娘正好可与京城的青年才俊们,切磋一二。”
他特意点出侯玉霄,显然是觉得沈鸢的画技,足以与那位“京城第一画道才子”一较高下,存了几分看好戏的心思。
沈鸢双手接过请柬,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纸面,心底一片冰冷。
“多谢掌事。”她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激,再次行了一礼。
“去吧。”冯掌事挥了挥手,眸光又回到了那幅《烟雨江南图》上,爱不释手,显然是打算自己先好好品鉴一番了。
沈焉不再多言,转身退出了茶室。
月奴赶忙迎上来,见她手中拿着请柬,激动得眸子都在发亮,却又不敢出声,只用力攥着拳头。
沈鸢对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主仆二人沉默着走下楼梯,穿过大堂,离开了兰亭社。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长街上人来人往,恢复了帝都该有的喧闹。
沈鸢主仆二人刚走出不远,前方的街道却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行人纷纷朝两侧避让,神情敬畏,连路边的小贩都噤了声。
一队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弯刀的护卫,簇拥着一顶八宝嵌金、四角悬挂着紫金流苏的巨大轿撵,正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行来。
那轿撵通体由名贵的紫檀木打造,轿壁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虽未见主人,但那股迫人的贵气与威势,已是扑面而来。
“是摄政王的仪仗!”
“天呐,摄政王怎么会来这里?”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与窃窃私语。
沈鸢脚步一顿,侧身立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垂下眼帘,仿佛只是一个被这阵仗惊住的普通路人。
月奴也紧张地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那顶华贵至极的轿撵,在她们身前缓缓经过,径直朝着她们刚刚离开的兰亭社方向而去。
轿帘紧闭,看不清里面的人。
可沈鸢却感觉,似有一道视线,隔着那层厚厚的帘幕,极具穿透力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虽只一瞬,却让她背脊窜起一丝凉意。
直到那队仪仗彻底走远,街道才重新恢复了嘈杂。
身旁两个妇人模样的百姓,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小声议论起来。
“吓死人了,每次见到摄政王的仪仗,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可不是嘛!听说这位王爷,权势滔天,连当今圣上都要让他三分呢!”
“嘘!你小声点,不要命啦!”另一个妇人连忙捂住她的嘴,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才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咱们这位摄-政王,倒是跟平阳侯府走得极近。”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都说平阳侯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当年摄政王一手扶持。连平阳侯府那位天才世子侯玉霄,也时常得王爷召见,一同品画论道呢!”
“可不是嘛,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神仙一般的人物,哪是我们能议论的……”
后面的话,沈鸢已经听不清了。
她的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那几句关键的话。
——全靠当年摄政王一手扶持。
——与平阳侯府走得极近。
——侯玉霄也时常得王爷召见。
原来如此。
原来,平阳侯府那样的簪缨世族背后,还站着这样一尊……真正的庞然大物。
难怪苏家当年倒得那样快,那样惨,毫无还手之力。
她以为她的对手,只是一座侯府。
她错了。
她要撼动的,或许是这座王朝一半的权势。
沈鸢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一寸寸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点痛楚,却让她混乱的心绪,瞬间变得无比清明。
更难了。
也更有趣了。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复仇的画卷之上,敌人越是强大,待其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色彩,才会越发浓烈,不是吗?
她抬起眸,望向那座被冬日暖阳笼罩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城。
棋盘,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很好。
这样一来,才不至于……太过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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