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触及绢纸,如蜻蜓点水,轻盈而精准。
那一刹,周遭的呼吸都似是停滞了。
侯玉霄的笔尖之下,一个残缺的“永”字,正缓缓补全。
起笔,顿挫,转折,回锋。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墨色温润,与那陈旧的底色浑然天成,竟无半分差别。
“好!”
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彩,人群瞬间炸开。
“天衣无缝!简直是天衣无缝!”
“侯世子的笔法,已然通神!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
“此一笔,足以名留青史!”
赞誉声如潮水般涌来,将侯玉霄高高托起。
他放下笔,立于案前,眸中是难以掩饰的得意与自负。
他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时刻,享受着众人敬畏的眸光。
他甚至,还挑衅般地朝沈鸢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女子依旧垂着眸,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像,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侯玉霄冷哼一声。
一个故作清高的江南小画师,也配与他争辉?今日之后,她当知云泥之别。
今日过后,他侯玉霄之名,将与这《兰亭集序》唐摹本残卷一道,永载史册!
按照雅集的规矩,补全的画作需静置半个时辰,待墨迹干透,供众人赏鉴。
这半个时辰,是侯玉霄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名士们围着他,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他含笑应对,姿态潇洒,享受着这众星捧月的滋味。
足够一壶茶从滚烫到温凉,也足够一份得意,发酵成一场笑话。
高台一角,萧执一手搭着凭栏,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他没看侯玉霄,也没看那幅引得满堂喝彩的残卷。
他的眸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沈鸢身上。
她太静了。
静得不像一个设下如此惊天赌局的人。
静得……像一个早已知晓结局的看客。
有趣。
当真有趣。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离得最近的一位老翰林。
他原本正抚须赞叹,眸光却忽然一凝,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画卷。
“咦?”
他发出一声轻微的疑惑。
“王大人,怎么了?”身旁有人问道。
那王翰林没有作声,只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凑近了看,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这墨……这墨色,怎的……怎的浮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在鼎沸的人声中砸开了一圈寂静。
所有人的眸光,再次汇聚到那幅画卷之上。
起初,还看不出什么。
可当众人凝神细看,便发现了那骇人的一幕。
侯玉霄补上的那一笔,原本与古卷融为一体的墨迹,此刻竟似是活了过来。
它不再沉静地依附于绢纸之上,而是诡异地向上凸起,边缘处泛着一层极淡的、油腻的光。
那新补的笔画,与古旧的底色之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水膜。
格格不入。
突兀至极。
若说此前的画是浑然天成的美人,那这一笔,便是在美人脸上硬生生剜出的一道流脓的烂疮。
丑陋,刺眸,令人作呕。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画……画毁了!”
“那墨迹,像是要从纸上掉下来了!”
人群彻底哗然。
方才的赞誉与敬畏,此刻尽数化为惊愕、嘲弄与鄙夷。
一道道视线,如针,如刺,狠狠扎在侯玉霄身上。
侯玉霄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踉跄一步,冲到案前,死死地盯着那幅画。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他的笔法,他的用墨,明明已臻化境!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触碰那道丑陋的笔画,却又不敢,仿佛那不是墨,而是烙铁。
“妖术……这是妖术!”他猛然转头,猩红的眸子死死瞪着沈鸢,声音嘶哑,“是你!是你动了手脚!”
全场的眸光,又齐刷刷地转向了沈鸢。
沈鸢终于抬起了眼眸。
她缓缓走上前,在一片狼藉的议论声中,姿态从容。
她没有看状若疯癫的侯玉霄,眸光只平静地落在画卷上,淡淡道:“世子言重了。”
“古画补全,本就是毫厘之争。新墨与旧绢,总归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将那幅残卷卷起,动作轻柔。
“今日看来,是这画的脾气大了些,与世子的笔墨缘分尚浅。”
她将画卷收入袖中,对着面色铁青的侯玉霄微微颔首。
“世子的画技,想来还有精进的空间。这幅残卷,民女便先收回了。”
话音落下,她再不多言,转身便走。
月奴紧紧跟在她身后,强忍着心头的狂喜,低着头,脚步飞快。
整个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沈鸢这番话惊得回不过神来。
缘分尚浅?
还有精进的空间?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比任何恶毒的嘲讽都来得诛心!
这哪里是说画,这分明是在说,你侯玉霄,根本不配!
“噗嗤——”
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一声笑,便似是点燃了引线。
压抑的、幸灾乐祸的、毫不掩饰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侯玉霄牢牢困在中央。
“啊——!”
侯玉霄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双眸赤红,猛地挥手将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他崩溃的怒吼,回荡在楼阁之间,却只引来了更肆无忌惮的笑声。
京城第一才子的神话,在今日,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女子,一脚踩得粉碎。
……
回客栈的马车上,月奴终于忍不住,抱着沈鸢的胳膊,笑得浑身发抖。
“小姐!您看到了吗?那个侯玉霄,脸都绿了!跟唱戏的花脸似的!太解气了!真是太解气了!”
沈鸢靠在车壁上,闭着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月奴笑了一阵,见她不语,又有些担忧起来:“小姐,您……不高兴吗?”
沈鸢这才缓缓睁开眼眸,眸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高兴?”她轻声道,“这只是第一步。”
苏家八年前流的血,不是侯玉霄摔几方砚台,出一次丑,就能偿还的。
她要的,从来不是侯玉霄身败名裂。
她要的,是整个平阳侯府,灰飞烟灭。
月奴看着她冰冷的侧脸,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了。
她知道,小姐心中那座由仇恨堆砌的冰山,才刚刚融化了一个小角。
往后的路,只会更险。
马车穿过落月桥,桥下河水汤汤,杨花柳絮飘飘摇摇,似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春日雪。
不出一个下午,兰亭雅集上发生的事,便插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盛京。
从王公贵族的府邸,到寻常百姓的茶肆,人人都在谈论那个以一己之力,将平阳侯世子拉下神坛的神秘女子——沈鸢。
说书人更是添油加醋,将此事编成了数个版本。
有说那沈鸢是画仙下凡,不忍见凡夫俗子糟蹋了仙品,才略施薄惩。
有说侯玉霄德不配位,触怒了画圣魂灵,才遭了天谴。
更有甚者,竟将此事与八年前苏家的“藏龙画”案联系起来,说这沈鸢,莫不是苏家请来复仇的鬼魅。
流言纷纷扬扬,越传越奇。
而沈鸢这个名字,也因此,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烙印在了京城每一个人的心中。
其中,自然也包括平阳侯府。
书房内,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
平阳侯背着手,面色阴沉地看着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儿子。
“废物!简直是废物!”
他一脚踹在侯玉霄的肩上,力道之大,让侯玉霄整个人都翻倒在地。
“我侯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侯玉霄趴在地上,一言不发,双拳却死死攥着,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就把你耍得团团转!你这些年学的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平阳侯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他自己就是伪画高手,此事一出,他便知晓,自己的儿子是着了道了。
问题是,对方的手段太过高明,竟让他也看不出半分端倪。
这才是最让他心惊的地方。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便有如此手段?
她背后,究竟站着谁?
“父亲,”侯玉霄终于抬起头,眸中满是血丝与不甘,“儿子不信!儿子不信她的画技能高过我!她一定是用了什么诡计!儿子要再跟她比一次!”
“比?你还嫌不够丢人吗?”平阳侯怒喝,“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你给我在府里待着,哪也不许去!”
他来回踱了几步,眸中闪着狠戾的光。
“来人!”
一名管家躬身而入。
“去查那个叫沈鸢的女人,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挖出来!”平阳侯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在我平阳侯府的头上动土!”
……
三日后。
福来客栈。
银筝正拿着账本发愁,剩下的银子,只够她们再住上七八日了。
正盘算着是不是该让姑娘再卖几幅“蒲黄炭”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片刻后,客栈掌柜亲自领着一个身着侯府仆从服饰的人上了楼。
那仆从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捧着一个烫金的帖子,径直走到沈鸢面前,声音平板地道:“沈姑娘,我家侯爷有请。”
月奴的脸色,瞬间都变了。
平阳侯府!
沈鸢却似是早就料到,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没有立刻去接那帖子。
那仆从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将帖子又往前递了递。
沈鸢的眸光,落在那张制作精美的请帖上。
朱红的底,烫金的字。
“平阳侯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与权势。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张帖子,将她的父亲请进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赴了一场名为“赏画”,实为“构陷”的鸿门宴。
而后,苏家满门,再无归途。
八年后,又是一张帖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风水轮流,局势轮转。
这一次,该轮到谁,再无归途?
沈鸢缓缓伸出手,用两根纤长的手指,夹住了那张薄薄的帖子。
动作很轻,却似是有千钧之重。
她知道,当她接下这张请帖的这一刻,这场耗时八年、赌上一切的棋局,才算真正开始。
而她,已经等了太久。
“替我回禀侯爷,”她抬起眼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沈鸢,定当准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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