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十余日。离析宫门前的守卫接到一份天帝送来的加急奏折。奏报称下界某处湖妖作乱,引动湖水倒灌,淹没人间良田万顷,生灵涂炭。前去捉拿的仙官尽数殒命,天帝敕令帝丹即刻下界,将那湖妖就地处决。
肆意屠戮生灵,此乃重罪。虽指派帝丹亲自出手对付一只湖妖似有小题大做之嫌,但天帝恐那妖物实为强大魔物所化,唯有帝丹亲往方能确保无虞。
奏折递入时,帝丹正处理公务。闻听急报,他立即起身,叫上林竖便要出发。行至门口,他回头对臻歆交代了一通此次出门详情,最后道:“无改印在桌上,得空时将上头那几份公文的章盖了。”
“哦!”臻歆有些慌乱地放下手中的书笔,脱口而出,话语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何时能回?只带林竖一人……可安全?”
这关切如此真切,帝丹听得分明。他心头微动,暗忖:看来这些时日,抱着他安眠,与他温存**,倒也不算白费功夫。
林竖自然也听出了臻歆话里的关切,他笑着打趣道:“不过一只湖妖,区区无足之物,离了水便如虎落平阳,十成法力怕也剩不下一分。执法天神上次离开,可是去对付石窟山那头凶悍的恶狼,林竖也没见臻歆文官当场这般忧心忡忡啊!”
臻歆对林竖的调侃置若罔闻,一本正经地反驳:“上次他走时,何曾与我们交代过半句详情?是上天还是入地都无从知晓,便是想担心,又该担心到何处去?倒不如不费那心思。”
林竖被这话噎了一下。自打上次帝丹归来,他再见帝丹时便心知肚明,他们二人的关系在帝丹眼中已是半公开了。犹记得当时他出于关切询问臻歆文官何在,帝丹眸光沉沉,直接点破:“林竖文官还是早些将心思放在旁人身上为好,免得痴心错付。你心里念着的那个人,在你尚未出世之时,便已名花有主了。”
那一刻的帝丹,眼神锐利如护雏的鹰隼,目光扫来,真心叫人从骨子里透出寒意。林竖当即躬身,毫不犹豫地回应:“林竖明白!林竖只是聊表慰问,绝不敢动不该动的心思,肖想不该肖想的人。”——臻歆此刻还在帝丹床上沉睡呢,帝丹难道会说他是被自己折腾得还未醒?只听帝丹淡淡道:“用心办事吧,多些历练于你总无坏处。”
后来,林竖还曾委婉提醒过帝丹:“执法天神下次出门,万勿说走便走。好歹……跟臻歆文官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上次见您迟迟不归,他……都起了殉你的心思了。”
帝丹闻言,眼神倏地一眯:“他何时说的?”
“就在他醉酒之时,”林竖回忆道,“许是将我错认成了您。刚说完这话,您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了。”
经此一役,林竖倒也得了点“特权”——在他们二人言语交锋时,偶尔能小小揶揄一下。此刻他满心期待能窥见臻歆文官难得的窘迫,却再次发觉自己还是太年轻。面对调侃,臻歆向来气定神闲,八风不动。
“林竖,”帝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去点些天兵带上,一盏茶后准时出发。若我们一个月还回不来,留臻歆文官一人守着这偌大的离析宫,怕是在梦里都要将我俩骂得狗血淋头。”
“是是是,”林竖笑着应下,转身去执行命令前还不忘补上一句,“毕竟自执法天神您回来,臻歆文官是越发‘懒怠’了。真要他独掌离析宫,只怕天帝陛下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了。”
殿内只剩下两人。帝丹几步上前,从背后将臻歆拥入怀中,灼热的吻烙在他颈侧,一只手则探入他衣襟,掌心紧贴着他心口,仿佛要捕捉他方才担忧时残留的心跳余韵。
“这次很快便回。”帝丹的声音低沉地响在臻歆耳畔,带着一丝试探,“若……若我上次未能平安归来,你会如何?”
臻歆的身体在他怀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语气却平淡无波:“不如何。试用期满,便回我的三厚宫,侍弄花草,泼墨丹青,该怎样活,便怎样活。”
这回答与林竖所言大相径庭,帝丹心头莫名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他收紧手臂,几乎是立刻点破了那桩醉酒旧事:“林竖说,那日你醉酒,曾向他吐露要……殉我?”
他为何偏要提起这个?臻歆呼吸骤然一窒。他向来记不清醉酒后的言语,此刻回答得毫无愧色,甚至带了几分刻意的疏离:“有人醉酒吐真言,有人则惯于胡言乱语。我便是后者。须知床笫间的私语作不得真,醉后的呓语更当不得真,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执法天神几时见我清醒时,说过那般痴缠言语?”
帝丹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彻底地否定近期所有的“越界”言语,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闷得发慌。一股无名火伴着难以言喻的刺痛窜起,他猛地低头,牙齿狠狠刺破了臻歆颈侧的肌肤,贪婪地吮吸着渗出的温热血液。腥甜在舌尖弥漫,这近乎暴戾的占有,才让他恍惚觉得触及了臻歆骨子里那点未曾磨灭的本性。
剧痛袭来,臻歆立刻抓紧了帝丹覆在自己腰部的手,倒抽一口冷气。念及他即将出征,终是不愿将气氛弄得太僵,他强忍着痛楚开口,试图缓和:“桌上……有水,不过一招手的功夫。执法天神,您总不能……真把我吃了吧?”
帝丹的舌尖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力道,在被他咬破的伤口上来回舔舐,直到那处肌肤恢复如初。他抬起头,凝视着臻歆沉静的侧脸。那面容仿佛笼着一层薄雾,透出一种他抓不住的朦胧疏离感,这感觉让他心底没来由地发慌。心慌之下,脱口而出的便是带着狠劲的承诺:“等我回来,必要天天‘吃’了你,吃到你肯对我说真话为止。”
臻歆倏然转头。撞进帝丹眼底的,是近乎偏执的执着。那本就红润的薄唇沾染了他的鲜血,如同抹上了一抹最秾丽的胭脂。帝丹的容色早已是尽人皆知的昳丽,眉间那点朱砂更是画龙点睛,好在……他不似自己这般容易心软,否则定是这九天之上,一等一的祸水。
臻歆的目光掠过窗外,声音清冷地提醒:“时间快到了,执法天神还不走?”
经臻歆一提醒,帝丹眼中的失望已无从遮掩。他忽然像个在心上人面前乱了方寸的少年,带着几分无措的慌张,低声道:“你……亲亲我再走。”
臻歆无奈,只得凑上前,在他脸颊落下轻浅一吻。见帝丹仍不甚满意,他才低声解释:“不想坏了你此刻的唇色……我喜欢它。”
于是,当林竖领着天兵前来复命时,看到的便是执法天神唇上沾染的鲜红血迹。众人皆是一惊,旋即心照不宣地猜到了缘由——定与臻歆文官脱不了干系。帝丹对林竖那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视若无睹,更未曾抬手擦拭。只因臻歆说,喜欢。
帝丹离去后,臻歆独自静坐了许久。未做一事,未思一念,只是纯粹地放空自己。
直至殿外风起,卷动他垂落的发丝,他才恍然回神。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随之逸出,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明的心事。他抬眸,目光落向高处——那里静静躺着那方无改印。
下一瞬,他已端坐在帝丹惯常处理公务的位置上。九百多年前,或许更久远的时光里,臻歆曾历经一次死而复生,许多细节早已模糊。只记得醒来后,帝丹常将他抱在怀中于此批阅公文。而他总爱故意撩拨,直到被亲得晕头转向,才换来一句带着威胁的耳语:“给我安分睡觉,否则……立刻叫你连哼的力气都没有。”
臻歆一边回忆着那些旖旎过往,一边机械地盖着印章。至于后来决裂的漫长岁月……他孤身一人困守三厚宫,日复一日地等,日复一日地盼,直到一颗心彻底凉透,也未能等来帝丹半分服软的姿态。
越想,心头那股郁气便越是翻涌难平。他手中倏然多出一份暗红色封面的文书。翻开,内里竟是空白一片。臻歆动作快得惊人,无改印已重重盖在了左下角。他像是发泄般将文书狠狠掷于案上,旋即将其收起,起身走向后院。
他径直来到长椅前的石桌旁。桌面上多了一株新栽的牡丹,盛放在素雅的白瓷大花盆里,枝叶舒展,长势正好。
这株牡丹,是帝丹上次归来四五日后臻歆亲手种下的。那时帝丹坐在长椅上,看他忙碌,忍不住探身询问:“这花……从何而来?”
臻歆专注地调整着枝叶,斟酌着词句,力求滴水不漏:“少康金仙从佛界他师尊处得来的。他不会侍弄,只好托我代为照料。”说完,他不无得意地瞥了帝丹一眼,又轻飘飘地补充道:“放心,知道你厌烦它,待我离开时自会搬走。”
谁说他厌烦?他只是……无法喜欢。帝丹心头憋闷,却无处发作,只能冷冷解释:“此花与我似有宿怨。你走之后,我曾去照料它们,可……它们全都枯萎了。”
臻歆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如此拙劣的借口你也说得出口?我在时分明无事。帝丹知道他自然是不信的,却也懒得再与他争辩。
不止臻歆不信,连帝丹自己亦觉荒诞。他踏足他处,牡丹皆可盛放。唯独在这离析宫,他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无一株能成活。仿佛那些花自移入此地起,便如同被他亲手剜去了心脉。最终只得出一条定律:离析宫这方水土,离了臻歆,便养不活一株牡丹。
帝丹此行确实去得不久,不过一两日便归。甫一回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卷:臻歆独自坐在后院的长椅上,膝上搁着画板,白衣的衣袂在风中轻轻翻飞。他身旁的石桌上,摆放着精心调制的颜料碟。他正专注地描绘着眼前那株含苞待放的牡丹——帝丹知道,臻歆一向钟爱画牡丹,自初登仙途时便是如此。只可惜当年他离开后,不仅花死了,连他旧日画作上的牡丹也悉数消失无踪。帝丹曾疑心是他动了什么手脚,却苦无证据。
帝丹悄然行至臻歆身后。臻歆正细细勾勒着那将开未开的花瓣,嘴角眼角俱是恬淡的笑意,看得帝丹心头一暖。他的目光追随着臻歆执笔的手腕,见他蘸取金色颜料,娴熟地晕染铺开。臻歆画得入神,对身后故意释放气息引他注意的人恍若未觉。偏是院里的风来捣乱,撩起他散落颊边的发丝,直往他眼前飘。臻歆正欲搁笔去拂,一只大手却已抢先一步。
帝丹俯身,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臻歆上扬的眼角。臻歆这才侧过头来,见帝丹已在身旁落座。然而帝丹的模样却让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画笔一抖,一道多余的颜料痕便突兀地划在了即将完成的画作上。
臻歆慌忙放下画板,刚要开口问他是否受伤,帝丹已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语带歉意:“吓着你了?对不住。”
臻歆却似没听见他的道歉,双手捧起他的脸,急切地问:“你受伤了?伤在何处?”
帝丹见他目光始终胶着在自己唇上沾染的、被他施法保持至今的血色,瞬间了然他口中的“伤”所指何物——那鲜红确实像极了受伤的痕迹。一丝促狭的念头悄然升起,他兴致一起,便顺势点头,带着几分“虚弱”道:“嗯。那湖妖甚是狡诈,盘踞水底不肯露头。我一时大意,被它尾鳍扫中……只得先行退回,休整两日再战。”
再强大的仙神也难免失手,再厉害的人物也偶有意外。臻歆对此深信不疑。他眼底第一次掠过一丝狠厉的光芒,转瞬即逝,看向帝丹时却又揉进了真切的疼惜。他正色问道:“你可取了它身上什么东西?”
“有!”帝丹立刻举起手,掌中托着一枚鳞片。那鳞片在阳光下流转着五彩光华,宛如凝固的虹霓。
臻歆一手取过鳞片,另一手重新拿起画板。只见那枚流光溢彩的鳞片在他掌心瞬间化作一撮细腻的五彩粉末。帝丹眼睁睁看着自己带回来的“战利品”化为乌有,又被悉数倾倒入颜料碟中,心头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这时,他才听见臻歆清冷的声音响起:“说说那湖妖的形貌。我替你……把它的魂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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