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设计师正在大厅监工,几个月前圈里的老板找到他,为一对即将联姻的新贵设计订婚宴。富太太坐在靠窗的大沙发上,老板在一旁作陪,满面春风地说着话,而那位太太带着夸张的大檐帽,只露出半张脸,面容保养得当,但红唇薄成一条直线,从坐下来开始,嘴角就没有上扬过。
设计师只看了一眼,低下头把目光重新放回图纸上。回国之后他经人引荐接手过几个富太太的设计邀约,这些太太们在穿衣打扮上总是有些效仿古时候贵族的意味,越是大权在握,思想反而越靠近封建时代。
“怎么能用白蜡烛呢!”富太太厉声呵斥,周围的工人都停下来,惶惶地望着那边,不敢动了。
设计师赶忙带着工人把灯具抬过去:“黎太太,灯罩里是黄水晶,等开灯的时候是黄光,很漂亮的。”
他出的设计图就是仿古罗马教堂,奢华、圣洁,大部分以白金色为主。
“换了。”黎太太不在乎他的什么理念,她要看着舒心。
“那我把外面的灯罩换成金色?”设计师把笔记本递到黎太太跟前,灯具的图纸放大,把需要改动的部分一一详细地展示。
“要红色,”她微微蹙眉,“把里面换成红水晶,喜庆。”
“这...”整体色调就不搭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老板,老板点头示意,于是他也只能听话,现场改动图纸。
“什么白蜡烛,换成红烛,中国人结婚,难道还要去搞西方那一套?”黎太太理了理旗袍,大厅的打光很妙,能把她身上的蚕丝旗袍照得泛出有层次感的缎光,手上白玉镯子透出金属光泽,她选的位置很好,服务专业,家里那位应该会满意。
“好的。”设计师埋头改稿子。
许哲媛瞥了一旁陪笑的老板,要不是刘家太太介绍,她是不会用从国外回来的设计师的,设计图纸一片白,还说是以古罗马文化为背景,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西方古典文明。要她说,还得是中式的那一套,所幸只是订婚宴,要是正式结婚这么搞,刘家太太就别想在她圈子里露面了。
说起自家儿子的婚事,她抿了一口茶,颜家丫头挺厉害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黎莫这样死心塌地,这么一个背景普通的儿媳妇,她有点不甘心,旁敲侧击问了黎莫几次,就只要颜歌,其他的多说两句就挂电话了。家里那位大人物没反对,那这桩婚事就这么敲定了。她在这些事情上一向没什么发言权。
手机响起来,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是个陌生号码。
“喂?”
那边静了几秒,传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隔着十几年的岁月,透过声筒,清晰地扎进她的耳朵。
“好久不见啊,许组长。”
她直直地看向前方,此时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旁边的老板连连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松开了手。蚕丝的料子在光下泛起波纹,已经皱得没法看了。
一声“许组长”宛如一颗巨石砸下来,仿佛又把她拉回旧日漩涡里,她并不如何怀念年轻时候的日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她怕一扎进去,又是悔又是恨,就再也无法忍受如今遭受的冷漠、轻视,也无法面对毫无自我的自己。
在那个年代,她是走在思想新潮上的高校大学生。
冷静下来后,许哲媛冷淡出声:“你出狱了,恭喜。”
她故意的。
朱曼出狱是在十几年前,因为坐牢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她出狱、背井离乡都是悄无声息的,听说朱曼后来去机械厂闹过,要回了之前没结清的工资,也就几百块,让一个漂亮的女人扯破脸皮。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一声轻笑传来:“下周五我要回清水镇办一个生日宴。”
“怎么,你要邀请我?”许哲媛的声音陡然拔高,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
“十几年不见,您还是这么不要脸皮,”隔着电话,朱曼完全没了年轻时唯唯诺诺的模样,她冷嘲热讽,“您不是还帮我养着一个女儿么,转告她,准时参加。”
“把她丢在我这十几年,你现在倒是——”
“嘟——”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许哲媛气得死死捏住手机。
“太太,刚刚张太太打电话来了,您看要不要加在名单里?”
“她算什么东西?也敢打电话给我?让她滚!滚!”她顺手将一旁桌子上的摆件全砸碎在地上,“一群吃白饭的,这点事都干不好!全部重做!白眼狼!”
电视机的光闪闪烁烁,片尾曲响起,祝好时拿起遥控器调到下一集。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来,她瞟了一眼浴室门,把头伸过去,看到来电显示:颜歌。
浴室的水声穿过磨砂玻璃门隐隐约约传过来,片刻之后,水声停了,她往沙发里挪了挪。电视的内容已经看不进去了,黎莫这时候从浴室走出来,她目不斜视,余光却锁在他身上。他擦着头发,把客厅的灯打开。
灯光晃眼,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天都黑了,怎么不开灯?”毛巾搭在肩上,湿发上的水珠不时滑下来,被毛巾接住。
黎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啤酒,走到沙发前,手机亮起来,显示有未接来电。他拨过去,抬眼看到祝好时跟新兵蛋子似的,在沙发上坐得笔直,于是他把易拉罐拉开,贴到她脸上。
“你干什么!”她被冰得一个激灵,抬头瞪着他。
黎莫觉得好笑,还没开口逗她,电话已经接通了。
祝好时看着黎莫收起笑,转身进了屋,那罐啤酒被随手扔在茶几上,水珠从罐身滑落,在大理石板上积了一小滩水。
直到片尾曲放完,黎莫才从房间走出来,脸上没别的神色,拿起啤酒喝了一口,已经不凉了。
“谁打电话来了?”
黎莫低头看了看她,她从不过问他的事。
“无关紧要的事。”
心里积攒的气又散开了,她又缩了回去,没什么立场去质问他和颜歌的事,毕竟对于黎家来说,她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隔天傍晚,祝好时上完课准备回公寓,正在公交站台前等车,远远地看到前方有一辆熟悉的黑车驶过来,副驾驶的位置有人,身影眼熟,她下意识地背过身。
“好时。”还是记忆里温柔恬静的声音。
她转过头,僵硬地冲副驾驶的人打招呼:“好久不见,颜歌姐。”
颜歌穿着一身亮蓝色的羊绒针织外套,长发微卷,一半搭在胸前,妆容很淡,因为面上着墨不多,反倒有一种脱俗之感。她转头看着黎莫:“你不送好时回去吗?让她坐公交车?”
黎莫微微皱眉,冲祝好时点头,示意她上车。
于是三个人就这么尴尬地坐在车上,谁都没开口说话,许是察觉到气氛太僵,颜歌先开口和祝好时寒暄。颜歌去上大学之后就没怎么到黎家做客了,祝好时也几乎见不到颜歌,所有关于她的事,都是从黎莫朋友以及许哲媛口中得知的,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去年除夕夜在黎家的别墅里,众人在恭贺她和黎莫的婚事。
颜歌在祝好时心里一直是很完美的存在,说是高雅圣洁也不为过,像电视剧里完美的主角穿透屏幕落在了她眼前。在她的少年时代,因为一直处于被边缘的状态,所以她在颜歌面前总是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尤其是得知两人的婚事之后,颜歌在她心里被抬到了和黎莫一样高的位置,只可远观。
“很辛苦吧,天天泡在实验室里。”
“习惯了,大家都这样,”祝好时应她,“颜歌姐在哪里读大学?”
黎莫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在洛州,白鸟舞蹈艺术学校。”
洛州?她抬头看着后视镜,黎莫早就移开了眼睛。上次去洛州,她看到过那所艺术学校,紧挨着洛大和洛州理工。而黎莫明明说自己不知道颜歌的境况,她顿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于是她沉默了,转头看着车窗外。
黎莫将颜歌送到一间酒店的停车场,颜歌下车时和黎莫开玩笑:“一起么,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未婚夫?”
黎莫面无表情,径直将车子开走。
车上两人彻底无话,黎莫也没有解释,就这么沉默着,车子停在了公寓的地下停车场。
祝好时想开门下车,车门却被锁住了,她看着黎莫,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想好了吗?生日要去哪儿?”
因为才反应过来被他欺骗,祝好时心里正憋着一股气,语气莫名又冷又冲:“学校有事,不去了。”
黎莫回头看她:“昨天你才说要把那两天周末空出来。”
祝好时撇过头,看着车窗外,声音还是冷硬着:“突然有事了。”
“你是不是因为我和颜歌的事在生气?”
祝好时突然笑了:“我有什么立场生气?我生气你就不和她结婚了吗?”
“嗯。”
祝好时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只要你开口,我就取消婚约。”语气无比认真。
祝好时看着黎莫,黎莫也看着她,停车场的灯光不算明亮,而他的眼睛却清晰地映在她眼底。
她不敢,她退缩了。
她知道他和颜歌的婚约必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因素在里面,他们的婚约已经广而告之,她怕他因为任性失去光明的未来。
因为她的沉默,黎莫转过头去,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解开了车门锁:“回去吃饭吧。”
刚出电梯门,祝好时的手机响了起来,看到屏幕上的姓名,她惊讶了一瞬,接起来,对面传来许哲媛的声音。
对面的不耐已经透过声筒明明白白地传过来,三言两语讲完了事情,一周后朱曼将会在清水镇举办一场生日宴,而她的生日正好就在最近几天。
“你那个妈是终于想起你来了。”挂断电话之前,许哲媛冷声嘲讽着,却丝毫没有影响祝好时的好心情,她的喜悦简直要从眼睛里溢出来,方才的郁结一扫而空。
“哥。”
黎莫踩着拖鞋,顺便把她的那双挪出来,方便她换鞋。
“生日的事再推迟几天好不好?”他转过头,撞见一双亮汪汪的笑眼。
“我妈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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