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她跑出宴会厅的时候,脑子还是懵懂的,全凭心里那股倾山倒海的悲伤驱动。她跑出酒店,上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
司机问了好几遍,她才回过神:“去临海。”
“临海市区?那有点远哦。”打表器响了,数字开始转动。
她看着车窗外,情绪过载,无法处理其他信息了。
手机响了起来,她机械地点亮通话键,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
“你考上宜大不还和我炫耀吗?现在给你一个正大光明炫耀的机会,你快回来!马上就轮到你上台了!”
祝好时挂断了电话,不想再听电话那头尖酸刻薄的语气,那不是她妈妈。她妈妈总是很温柔,会小心地为她处理蚊子包,过生日的时候会骑很远的车,在镇上最好的蛋糕店为她定做生日蛋糕,儿童节会借邻居家的相机,坐在最前排给她录像。
那才是她的妈妈,年轻的、有朝气的、喜欢爸爸也喜欢她的妈妈。
眼泪不住地流淌,她突然很想念黎莫,想拥抱他,想和喊他哥哥。
祝好时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情绪总是很淡,悲伤是淡淡的,高兴也只是转瞬即逝,好像变成了并不灵活的牵丝木偶,可他们身上又没有细丝连接着。现在她知道了,大人们像一台垃圾焚烧机器,把脏污的、不堪的情绪统统倒进去,机器乌央乌央地吃下,到最后什么也不剩,只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浊气就变成了一声叹息,一滴无声的眼泪。
她抹去下巴上的泪,给黎莫打去电话,她很想听他的声音。
“他有点醉了。”颜歌把手搭在黎莫肩膀上,侧过身,为他挡住众人的视线。
许哲媛眉头微微蹙起:“我去叫人给他准备一点醒酒汤,太醉了可不好。”
太太们散去,颜歌长舒了一口气,她低头一看,黎莫那双眼睛清明澄澈,哪还有半分醉意。
他靠在沙发上,实在厌倦,想给她打电话,下意识地往裤兜里摸手机,才想起来手机没在身上带着。
季越从洗手间出来,找了个窗台抽烟,手机响了,是祝好时打来的电话。
“喂,小妹?”
“季越哥,你知道我哥在哪儿么?”
“你哥在...在洛州呢,”他回头瞟了一眼,这边没什么人来,“你找他什么事?”
“那没事了。”算了,她想着还有一个小时就回到市区了,正准备挂电话,眼前一道极其强烈的白光闪过。
“砰——”
“小妹?”电话那边刺耳的刹车声转瞬即逝,随即传来一声激烈的撞车声,季越立即意识到不对,“你在哪儿?”
过了两三分钟,电话那边终于有人说话。
等季越听清楚对面在说什么,脸色大变。
不断有人寻到这边来,颜歌起身应付,黎莫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他抬眼望过去,看到一排红色的水晶灯,像天花板上滴的血。
季越火急火燎地往这边来,看到有人围在沙发边上又生生慢下来步子,黎莫看他脸色不太对,三言两语将那人打发走,季越这才凑在他耳边:“小妹出车祸了。”
颜歌刚松一口气,转头看到黎莫跟丢了魂似的,快步往前冲,颜歌眼疾手快拉着他,作势搀扶,加上他脚步踉跄,真像喝醉了酒意识模糊的样子,季越跟在两人身后笑嘻嘻地和众人打圆场。
“太高兴了,你看这一不小心喝多了,到底是年轻人,没什么酒量...”
车子开出去好远,颜歌皱眉:“差点露馅,你该装得更像一些,我们怎么骗过那群肚子里装满油的老狐狸。”
“她出车祸了。”
颜歌蓦地止声,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握紧,水钻连着布料被揉成一团。
车子在高速上,黎莫双手紧紧捏着方向盘,指节泛白,颜歌不时瞟着仪表盘,车速飙到130的时候,她忍不住开口:“下个高速你停车,我来开。”
他没说话,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颜歌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万幸这条路上没什么车,等到下了高速,车子还是慢下来,停在了路边。颜歌解开安全带,看到黎莫还坐在驾驶座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黎莫。”
她喊了一声,他没反应,她拍拍他的肩膀,他突然喘了一口气,如梦初醒,双手捂住脸:“我害怕。”
颜歌心里也是紧张又恐惧的,但现在黎莫已经丢魂了,她不能再没了主张,两个人要是一起仓惶,还没见到人,命都要丢在半路上。
“没有人打电话来,就说明她没事。”她嘴上安慰着,心里也没底。刚才在路上,黎莫的手机响了,两人心里都是一惊,万幸是许哲媛打来的,问他们去了哪儿。
黎莫包了个岛,对外说是为了方便两人在海边拍婚纱照,其实是为了给祝好时办一场正经的生日会,他知道朱曼回来只是为了给他妈找茬添堵,却没法找理由阻止祝好时。
那时她期待了十几年的妈妈。
日落时分,两人才来到季越说的县医院。医院很旧了,大门是生锈的铁栏杆,外墙都是灰红色的墙砖,宣传栏还是黑色的木板,早就腐朽斑驳了,上面贴着的纸页泛黄,不知道是哪年的通知。
黎莫到导诊台询问车祸伤者,县医院病人不多,一问车祸护士立马回他:“伤势太重,已经转到上级医院,救护车刚开走。”
于是两人赶紧回车上,准备去护士说的医院,黎莫往车窗外一看,二楼窗台上有个熟悉的人影,急忙踩下刹车。颜歌的安全带还没系上,额头差点撞上挡风玻璃。
黎莫来不及关车门,下车就往二楼跑,来到二楼找了几个房间却又没发现人影,心脏一瞬被填满又一瞬被抽空,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阵耳鸣响起,他抱着头,埋入双膝,脑袋实在眩晕得厉害,他有种快要呕吐的感觉。
“哥?”
恍惚间有人在叫他,大脑已经收到信号,可身体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到祝好时一身粉色连衣裙,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有反应,像闪电过后才响起的雷声。
祝好时只觉得奇怪,黎莫在洛州,搭飞机赶过来也没这么快,现在又像失了魂,整个人都精神恍惚。
“哥?你怎么来了?”
黎莫没回答,一把将她拉到怀里,隔着一层黑衬衫,她听见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
颜歌追到二楼,看到全须全尾的祝好时也松了一口气。
“听说你出车祸了,吓死我们了。”颜歌坐在长椅上,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压惊。
祝好时伸出手腕,上面包了一层纱布,出租车被撞得侧翻,她没事,只是从车窗爬出来的时候手受伤了。
“这个碎了。”她把包里的玉佛递到黎莫跟前,玉佛裂成了两半。司机重伤,对向车辆的驾驶员还在昏迷,而她毫发无伤,只是被车窗玻璃割伤了手腕,她刚从碎玻璃中捡回自己的包,碎裂的玉佛就掉出来了,她觉得冥冥之中,是过去的妈妈为她挡了这一劫。
“我给你买新的。”黎莫说。
祝好时这时才发现两人的穿着不普通,一个穿着定制西装,一个是长尾礼服,她问:“今天有什么事么?”
颜歌刚张口,黎莫抢先回她:“没什么事,我包了一个岛,晚上给你过生日,先送你过去。”
“岛?”祝好时扬起眉,她没说生日宴的事,显得自己太可怜了。
不久之后司机开车赶过来,黎莫说了一个地方,送她上车。
“晚上等着我。”他又一次嘱咐。
“知道了。”她会等的,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黎莫的车带着她离开了清水镇,路过容桂酒店的时候,门口的车已经散去,不知道那场生日宴是不是结束了。她往楼上看了一眼,确实是旧了,和这座县城一起,变成了过去的影子。
这一路上已经不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她觉得疲累,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子停在市区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周围是繁华的街景。
她余光一扫,看到一家玉器店。
“在旁边停一下吧。”
“好的。”
师傅打着灯看裂口,问她:“这个玉佛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家里人给的,戴了好多年。”她手里还攥着那条旧红线,是外婆找来的,把玉佛挂在她身上,从此牵挂就有了形状。
“这是塑料的,连染色石英岩都不是。”
她呆愣在原地,接过玉佛,指尖抚摸着熟悉温润的触感。
“是假的?”
“假的。”
她形容不出自己是以何种心情走出店铺的,街市喧嚣,她站在夜空下,恍惚觉得天地间的冷意都涌到她这里来。她把玉佛随手扔在了街边的垃圾桶里,脖子上空了,心里却更沉重。她坐上车,司机继续往前开,车窗将街上的热闹隔绝,车里一片沉寂。
黎莫一定知道,她视为妈妈的爱和牵挂的玉佛只是一枚塑料,她带着这枚塑料的爱就这么过了十几年。
什么都是假的。
她双手捂住脸,在车后座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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