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欢迎仪式之后，黎莫在学校住了下来，宿舍安排在三楼的空房间。因为房间空置了大约两年，灰尘很多，床板也有些旧了，简茗和志愿者们都在想办法帮忙。黎莫买了软床垫回来，宿舍经过一番收拾焕然一新。
打扫完卫生，祝好时抬头看了一眼房间，虽然已经打扫干净，但墙面灰扑扑的，桌椅残缺，拿了几块破瓷砖垫上，宿舍床的绿漆也到处斑驳，露出生锈的铁管。
黎莫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甚至显得很温和。祝好时觉得奇怪，之前黎莫十分忙碌，有时候在公寓开视频会议，能从早上开到下午吃完饭，一整天连房门都没出过。这会儿在学校宿舍里，他难道要对着一众高管展示宿舍剥落的墙皮和老旧的床板门框吗？她想着，又觉得这种场面不切实际，她想象不到黎莫蜗居在这座乡镇小学当一个普通老师的样子。
“谢谢。”
祝好时回过头，众人挤在窄小的房间里，而他只看着房门外的她。
起初两人在学校没怎么说过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好、懂得多，学生们都喜欢围着他。
“好神奇呀！”
祝好时被学生们的动静吸引过去，看到十几个学生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她凑过头去看，一个学生拿着一个球体项链，在太阳光地下看着地面的影子。
“祝老师你看，是银河！”
阳光透过球面的镂空雕刻，在地面投射出错落有致的印记，像一条浅浅的银河。
“黎老师说是他做的，他真厉害！”
那是他从德国回来送给她的手工项链，说是项链，其实挂件更合适，球体比一般的吊坠要大很多，原本是挂在床头的台灯下的，夜晚会在周围的桌面墙面上投射出浅浅的光影。离开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带走，当然包括这条项链。
“铃铃铃——”上课铃突然想起来。
学生们一窝蜂地跑走了，有个学生跑到一半又转回来，把项链塞到她手里：“待会儿我们要去食堂抢饭，祝老师您帮我还给黎老师，谢谢！”
她还没说话，学生一溜烟跑进教室了。
于是中午吃完饭，大家在宿舍休息的时候，祝好时敲了敲黎莫的门。
隔了一会儿房门打开，黎莫看到她的时候微微惊了一下，面上很快恢复正常，脸上挂起浅笑：“有什么事？”
“这个还给你。”祝好时把项链递出去。
黎莫看到她手里的物件时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问她：“这是送给你的，现在还给我，是什么意思？”
祝好时卡壳了一瞬，说：“这是...学生让我还给你的。”
黎莫抱着手臂看她，这时去食堂拿冰棍的志愿者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正踩着楼梯上楼来。她听见脚步声，心里越来越慌张，明明是很正常的事，她只是上来还东西而已。
“你不要我就扔了。”人声已经很近了，她想快点离开这里。
“不要我的东西，也不要我，你让我怎么办？”
她听见黎莫这么说，他伸出手来，似乎要拿走她手里的项链，所以她抬高掌心递过去，却没想到他手腕一转，将她拉进房间里，再关上门。
“咔嗒——”上锁。
“你！”祝好时刚开口马上止住了声音，因为外面志愿者的说话声近在咫尺。
她屏气凝神，怕有人掀开幕布，发现这不能为人所知的一幕。
窗帘半遮的玻璃窗外人影闪烁，她马上躲到了房门后面。
“咚咚”
隔着门板，她耳边紧接着响起两道短暂的敲门声，几乎是敲在她的心头上，惊得她抖了抖。
“黎老师，我们拿了雪糕，你要吃吗？”外面志愿者的声音响起。
黎莫的眼睛注视着她，慢慢走过来，手伸向她，被她侧身躲过，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臂，落到门锁上。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门把手转动，房门打开，她不得不踮起脚，挤在门板与墙壁指尖。
“黎老师，你想吃什么口味的？”外面响起女孩子的声音。
“你们先挑。”他声音温和，显得人畜无害。
“那这个西瓜味的给你。”耳边传来塑料袋的声音，门缝里的光影闪烁，呼吸间的热气喷到门板上，又落回她鼻尖。夏天炎热，她只觉得缝隙里都是潮湿的热气。
“我能再要一个青提口味的么？”他说。
外面静了两秒：“当然！看不出来你还喜欢吃甜食。”
“我女朋友喜欢吃。”
长时间垫脚让她有些支撑不住，膝盖一个不注意磕在门板上，发出声响。
“什么声音？”
她的心陡然被提到嗓子眼，倘若刚才被人看到她在黎莫屋子里，她尚且还能找个帮学生还东西的借口，但如今这个场面，简直就要把“偷情”二字写在她脸上。
正是紧张时刻，偏偏黎莫还要屈指在门板上轻轻敲两下。
“咚咚”，震在她心口的位置。
“门板松了。”黎莫说。
“那黎老师好好休息，不打搅了。”志愿者走开，黎莫才重新把门关上。
趁他没上锁，祝好时抢先握住门把手，作势要走。
“人还在楼梯上，你要追上去告诉人家你刚才躲在我房间里么？”黎莫问。
于是祝好时停在原地，想着等人走远了再趁机下楼去，反正也没有人看到她上来，只要出了这间房门，一切都好解释。
正等得心焦，外面又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
“晓月，你看到好时了么？雪糕还剩她没分到。”是一道男声，紧接着黎莫的手出现在她眼前，他抵住门板，慢慢将她留出的那点缝隙合上。
她转过头瞪着他，而黎莫似乎丝毫察觉不到她的情绪，嘴角还带着浅笑。
她讨厌他这幅样子，总让她觉得像猎人在看射程范围内的猎物。
“她不在宿舍么？我们吃完饭一起回来的。”
“她的宿舍门没关，里面没人，奇怪，到底去哪儿了？”
“去哪里散步了吧...”
说话声停止，脚步声渐渐远了。
“真好啊，走到哪里都有人这么关心你。”他嘴巴一张一合，又开始吐出古怪刻薄的话来。
宿舍不算大，玻璃窗被遮了大半，屋里的光线不算亮，她一向恐惧在幽暗的私人空间里独自与黎莫对峙，好像他和房间里的阴影融为一体，变得膨大、有压迫感。
然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一点都怕了，她有栖息之所，有工资可以养活自己，她可以不在他的羽翼下生存，也就终于可以正视自己感情，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你不可以这样污蔑我，”她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却再不像曾经面对他时声音发颤，“你也不可以这样随便污蔑别人。”
薛哲是对她有一点好感，但他懂礼貌有分寸，只是在日常细节上对她略微有所照顾，连边界感模糊的话都不曾说过。
黎莫顿了一下，嘴角却上扬了。
“长大了，敢跟哥哥顶嘴了。”他笑着说，脸上看不到一丝恼怒的神色，反而把房门打开，放她出去。
祝好时虽然有些懵，但在看到房间门打开的瞬间还是一溜烟跑出去了。
真奇怪，她想。
她不知道，黎莫是高兴的，她终于可以“平视”他，而不是因为受了他太多照顾，害怕失去所以小心翼翼，把一切的情绪都压下去，像夜晚的海面，他打着灯也看不到她藏了什么情绪。
七月底的时候，第一批志愿者的暑期志愿活动结束，为了给志愿者们践行，简茗照例在外面的餐厅订了一桌饭餐，祝好时则和黎莫去镇上买点水果和零食。
路过梁春序家的水果店时，梁爸爸一眼就认出了她，热情招呼：“祝同学。”
梁爸爸的店里购置了一些设备，现在不只有鲜榨西瓜汁，还卖一些柠檬水、橙汁可乐之类的新品饮料，都是鲜榨水果汁，就近取材，可乐也是超市买的，因为成本不高，卖得不贵，附近放暑假的小孩很喜欢喝，闲聊的功夫，店门口来了好几波客人。
“好久不见，春序他今年工作，不回来咯，他知道你回来当老师，还跟我说要多照顾你。”梁爸爸一边忙着招呼客人，一边和祝好时聊天。
这位也是新来的老师？”指的是黎莫。
祝好时点点头：“刚来的物理老师。”她没说太多，不知道梁爸爸对梁春序高中的事情知道多少。
“小伙子长得真俊，一看就是高素质人才。”梁爸爸一笑，露出两排牙齿，十分明朗。
黎莫脸上没什么表情，点个头就算回应了。
因为上次在梁春序家里发生的事情，祝好时看到黎莫面无表情，就知道他不大高兴，很快挑好水果去结账。
“149块，收140，”梁爸爸把水果打包好递出来，“什么时候再来家里玩，春序下个月请假回来，你们老同学正好可以聚一聚。”
“请假？是因为什么事啊？”祝好时随口问。
“他奶奶生病了，也不是啥大病，轻微脑中风，已经出院了，在家里修养，跟他一说他非得回来看看，这不是耽误工作嘛。”梁爸爸嘴上抱怨，因为要见着儿子了，脸上多多少少带了一些笑意。
“到账150元。”提示音响起，祝好时转头发现黎莫已经付完钱了。
“走了。”黎莫说。
祝好时只得匆忙和梁爸爸告别。
黎莫腿长走得快，他不刻意慢下来的时候，祝好时就跟不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距离越来越远，走到十字路口，黎莫才停下来，回头看她。
“你别又乱发脾气。”她喘了一口气，夏天又热，这会儿汗都把后背的T恤打湿了。
“我不知道你们还有联系。”绿灯亮了，黎莫往前走，这时候走慢了点。
“只是偶尔。”
梁春序和她是同一届的毕业生，询问过她的去向，他在包括临海在内的几个大城市之间考虑，听闻她没有回临海，最终就前往了北上的大城市，准备过几年依照个人发展决定是否在外定居。
对于她的决定，梁春序也表示理解，比起飘摇不定的生活，她的选择也算是个稳定的归处。
关于和黎莫的关系，梁春序曾隐晦地询问过，那时祝好时以为长期异地两人的关系会慢慢淡去，毕竟她从没想过黎莫会跟过来。
梁春序那时沉默了很久，回复她：“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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