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京都城天气已经转凉,空气中氤氲着水汽。
卫子衿记得京都城气候干燥,寻常不会有湿凉的感觉,此外她也依稀记得听谁说过,黑暗中身体的感官会放大,但是,这两点对已经死了的人……不,应该说鬼魂,也管用吗?
她确定在火药炸开的瞬间感觉到灼热的气流将她的皮肤撕裂开,尚未感觉到疼痛便意识全无。
依她所想,那一刻为止她是死了,尸骨无存,唯余一缕残魂,有思想便罢了,但她怎么会不仅感觉到空气中的湿气和一股木材腐烂的霉味,还感觉到自己两腮发酸,手脚腕处也磨的肌肤生疼。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心口处缓慢有节律的跳动着。
这可真是怪了。
眼皮轻飘飘松开,黯淡的光线很快便适应了,入目是一个残破不堪,落满灰尘的木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但这一幕她觉得有些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的魂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很快,她又发现了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手脚竟然被粗麻绳捆缚着,口中还被塞了粗麻布……
她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愣了许久。
魂魄也能被绳子束缚的吗?
脑子里闪出一个答案:不能。
这些尚且存续的感觉都在告诉她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异现象——她,还活着。
卫子衿冷静了片刻,再次仔细地观察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一些已经久远的记忆开始回笼,但不太确定。
她就着微弱的光线举起被捆缚的双手,仔细分辨身上的衣裳,尤其关注了袖口。
没错,这条月白色留仙裙是她十五岁生辰时,李昭特地命尚衣局裁制的,布料是外邦进贡的独一份的云雾绡,衣裙上的刺绣花纹都是李昭精心挑选过的,但她自收到这份礼物起,只穿过两回。
一次是她十六岁生辰那日,收到这份礼物后欣喜非常,李昭当即让她去换上,她喜滋滋地换了衣服,绕着李昭蹦蹦跳跳高兴了许久,但这衣裙到底繁琐,不便她外出骑马拉弓,她怕弄坏这条裙子,故而珍藏起来,只在自己屋里独赏。
另一次便是他们因封妃之事争吵后的第三个月,李昭十九岁生辰那日。
卫子衿愣了有一会儿,她这是回到了三年前?
**
就上辈子的经历来说,李昭十九岁生辰那日于卫子衿算不上是个好日子。
那会,已是与李昭争吵冷战的第三个月。
在此之前为了缓和与李昭的矛盾,她也不知怎的想出个馊主意——趁宫中设宴,演了一场落水的戏码。
她看着李昭转入一座幽静的水阁,遣散宫女内侍,还勒令不许任何人来打搅,趁此时机偷偷溜了进去。
目标明确,念头坚定,甫一瞧见李昭的身影,似乎人都还未在阁中坐定,她便一头扎进阁中水池,等着李昭顺着她递出的台阶来救她。
说是救,其实就是搭把手的事。
卫子衿会凫水,李昭也知晓,跳下池子她没有呼救,她确信她落水的动静足以惊动在水阁边上待着的李昭,只要他肯上前来拉她一把,她也不是不能心平气和地与他再谈一谈。
当然,但凡计谋皆有成败,她也不是没有预想李昭犯倔不肯回头,拂袖而去的场面。
可她没料到的是,李昭确是瞧见了浮在水中的她,却只立在水边面露讥讽地凝视着她,那神情分明是在笑她蠢。
卫子衿记得,当时她反应过来自己那一日的行径、心思有多愚蠢,再多看李昭一眼,心里的火气都能将池子蒸成汤泉,怒意驱使着她朝李昭游过去,颇有将他拉下水,猛揍一顿的意图。
奈何老天也不帮她,她气得在水下脚抽筋,沉下水底猛灌了几口水,最终是被李复捞上来的。
卫子衿不知晓李复将她那些愚蠢行径看去多少,他自称有事向李昭请示,到了水阁外听到水声,恐李昭一人在里面遇到危险,这才冒失闯入,见池中有人落水,以为是李昭,顾不上想太多,便径直跳了下去。
卫子衿听得出他那番话里的深意,但不管李复当时是何预谋,他确实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还在她与李昭相持不下之时替她解了围,纵使是无意的,也算是她暂时的朋友了。
尤其是当她被李复救上岸,李昭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下来,显见是生气了。
卫子衿心里确实舒畅无比,你都见死不救了,还有脸生气,为了纾解心中最后一口恶气,她堂而皇之地当着李昭的面,让李复送她回秦府。
之后,李复借着她的由头频繁出入秦府,为的是攀上秦信,为自己谋一份实差,而她,一来是为与李昭斗气,二则是那时她已发觉母亲病故背后另有一层缘故,且与秦信有关,故而顺水推舟且心安理得地差遣起李复。
为着后一桩事,她进宫与李昭吵架的次数都少了,反倒常常与李复在秦府密谋如何从秦信身上打探线索。
这一琢磨便是两个月,眼看李昭生辰将至,宫中设宴,免不了的见面,卫子衿心绪渐转宁静,回首这段时日,发觉他们这次的争吵冷战时日也忒长了些。
心中烦闷之余,也颇怨怪李昭心眼忒小,为着那点小事与她置气,她还没为那道圣旨向他讨个说法呢!
想起那道圣旨,卫子衿忽然顿住,思索起一件被她忽略许久的事。
那三个月里,她与李昭各自生着对方的起气,都认为各自占理,互不相让,不仅没能消解矛盾,那道封妃圣旨也没了下文。
按李昭当时的年岁,早两年便该立后选妃,但因她之故,李昭对前朝后宫的催促漠然视之,只道等两年再说。
再等两年,等的是谁,朝臣们心知肚明,秦信乐得如此,自不会多言,只除了葛御史时不时为此事上奏谏言,少有人再提及此事。
等到后来,她与李昭争吵一事已在城中起了流言,冷战时日之长,引得不少人暗地猜测李昭会不会就此厌恶了她,后位是否会就此动摇?
就连秦信也到她跟前来试探、劝说。
再有一年李昭便要及冠,及冠之后便会亲政,这关系到李昭对大晋皇权的掌控,前朝必定不会平静,这次生辰之时,朝臣们一定会再度提起他的婚事。
秦信让她收敛脾气去向李昭认错,莫要堵一时之气,弄巧成拙。
卫子衿表面对秦信的劝谏嗤之以鼻,心里却开始了悲观的猜测,莫非李昭真是生了别的心思,借题发挥了?
卫子衿没想先低头,但她得弄清楚李昭如今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若只是单纯的吵闹,她可以奉陪到底,可他要是生了二心,那她与他之间便没什么可说的,这次进宫也是她与李昭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一日,她让侍女取来那条留仙裙换上,从出秦府大门到坐上马车一直在预想待会入宫见到李昭后可能发生的情形,一时大意,未曾预料有人竟敢在她的马车上动手脚,将她迷晕劫出城外去。
再醒来时,便是手脚被捆缚,关在这个小木屋里。
彼时,卫子衿并不知晓此事与李复有关,正疑惑之际李昭寻了来,她心中满是惊喜,心道他总算还有心,记挂着自己,正要开口问他怎么找来的,宫里如何应对,却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责骂。
李昭怨她自负不凡,明知李复用心不良,却仍旧将他留在身边,这才遭了他的算计,若非他一直派遣暗卫在远处看护,若非李复只是图谋卫子衿的青睐,此时她当是性命不保。
无故被绑,卫子衿心里已是郁气丛生,见到李昭寻来才生出几分喜色,这才压制住,经李昭这番无端指责,顿时怒火中烧,与他大吵一架,争执时还不小心扯破袖口。
裂帛刺耳的声响息止了他们的争执,却没有消弭他们的矛盾,她脱下外衫径直回了国公府,也没去理会李昭当时的表情。
过后几日,舅母从宫中回来,却将那件衣衫送了回来。
那时她还想,李昭他人不来,光送一件破衣裳有什么用,后来经春荣提醒,才发现原来袖口的破损处新添了一圈竹番莲纹样的刺绣,全然看不出一点破损的痕迹。
如今袖口还未添上那一道纹样,上一世的误会也还来得及阻止。
就是可惜,若回到更早之前,李复还没掺和进来,她也不用想待会如何忍住暴怒的冲动应对李昭的责骂了。
**
不知等了多久,反正卫子衿心里估摸着比上一世醒来的时间更长了点,心里的烦躁已有些按捺不住。
要避开与李昭的冲突,最好的办法就是现下自己逃走,可她上一世试过,这一回也试图挣开绳结,全都徒劳无功。
既然不可避免要来那么一遭,索性就早些来,迟则生变,她也预料不到待会真见了人,听了那些难听的话,会不会忘了自己是重活一会,忍不住掐死李昭。
正想着,屋外的门锁“啪嗒”响了一声。
卫子衿睁大眼睛,打起精神,盯着那道微微晃动的门。
来了!来了!
木门从外面被推开,光线顺着被拉大的缝隙倾泄进来,与之一同出现在门口的,还有一个人影。
那身影快步朝她走来,卫子衿却愣愣地看着那人,面上浮起疑云。
不是李昭。
来的只有李昭派来的暗卫元修。
卫子衿往他身后看了又看,确实没有李昭的身影。
元修替她解了口中的粗麻布和手脚上的绳索,“二小姐,您没事吧?”
卫子衿摇摇头,眸光还往外张望着,“李昭呢?”
“陛下……自是在宫中。”
元修的头一直垂着,卫子衿没太过留意,只是暗暗诧异:难道是因为我重活一世,影响了上一世的走向?
她很快否定这个猜想。
上一世李昭会来找她是因为心里有她,担心她的安危,可这一世她只是重生了,也没做旁的事,没道理会影响到李昭。
“他怎么没来?他不知道我被人绑走了?”
元修支支吾吾好一会,卫子衿这才瞧出他脸上的为难。
她瞪着元修,“怎么回事?”
元修讪讪地笑了笑,“二小姐,您消消气,属下也是听从陛下吩咐,这……”
“让你说便直说,转弯抹角做什么?”
元修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仍显出几分犹豫。
卫子衿盯着元修,良久,算是看出些端倪来。
这一世似乎真有些不同了,李昭没来,他传达给元修的话想必也不太中听,否则元修也不会怕她当场发作了。
罢了,变就变吧,难听的话从李昭口中说出来与元修也是不同的,也省了她看着李昭那张脸听他说那些话怒气更盛,等会入宫去找他前,还有空闲想想是见了他直接打一顿,还是将人哄好,解开了误会后再打一顿。
卫子衿深呼了几口气,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
“行了,他说了什么你直说就是,我还能拿你撒气不成?”
撒气是不会,但她与陛下折腾,他们这些做僚属的也不得安宁,但他也实在拿卫子衿没辙,清了清嗓子,心虚得话都说得含糊,“陛下说,二小姐刚丢了脑子,他不忍心看……二小姐没脑子是什么样子……”
卫子衿愣了有几息,前一刻还绷在脸上的笑硬生生瞬间凝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差点破口大骂。
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拐弯抹角地骂她蠢。
她能不知道李复什么心思吗?不就是想给他一个台阶下?
上辈子来了不说人话,这辈子不在还是吐不出象牙。
她真是钦佩上一世的自己,怎么就能忍得了只跟他吵架,没将他揍一顿,打服了拿还有后来那么多事?
转眼间瞥见元修,卫子衿的理智回笼,脑中闪过上一世死前的一幕,胸腔内翻涌的怒气顿时被压制大半。
冷静,冷静,再冷静,还有误会没解开,先哄好人,这笔账日后再算。
卫子衿僵着脸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没事,我不生气,今日是他生辰,我与他置什么气。我去见见他,亲自感谢他帮我找回脑子。”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元修不用想都知道卫子衿入宫见了自家陛下是个什么情形,更何况陛下他还……
元修仿佛已经亲眼看到卫子衿听了他没来得及说出的那句话,立马转身提刀杀进宫里去——当然,前提是她能带刀入宫的话。
这两个祖宗闹了三个月,他们这些僚属也不好过。
陛下的话是圣旨,他不能不宣,可真依着陛下的原话说出来也太直白了,太戳心,元修觉得自己有必要委婉地劝谏卫子衿加强心理防线。
他忙拦住卫子衿,“二小姐,等等……”
正想说什么,屋外匆忙的脚步声又响起,停在门外。
两人循着声响往外望去,李复来了。
卫子衿思绪稍移,挑眉,开始打量起李复,李复也怔怔地盯着她和元修,似对屋内的情形出乎意料般的惊讶和心虚。
他反应还算快,下一刻就调整成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模样,关切地看着卫子矜。
“二小姐,你没事吧,我才要入宫,便见秋盈哭着赶往宫门说你被人绑走了,我找了找了许久才找到这,还好你没事。可知道绑你的是什么人?”
卫子衿险些忍不住当着他的面翻白眼,一个大男人,堂堂亲王,总爱玩些不入流的伎俩,李家的男人从根上都多少有点问题。
要不是留着他有用……
卫子衿暗叹一口气,上一世的仇她是报了,但母亲遇刺的真相,秦信投靠李复的原由,李复缘何将他造反的“功劳”归功于她,这些事情的内情重活一世她也还是一头雾水。
危机就在这两人身上,要找出答案也只能依着上一世的脉络重走一遍。
李复很关键,她现不能与李复闹掰。
也不想与他多纠缠,“没事,劳你费心,我得去一趟宫里,你先回去吧。”
卫子衿抬脚往外迈了一步,元修紧还是拦在前头,欲言又止。
卫子衿拧眉迟疑起来,“他还有别的话?”
顾不上虎视李复,元修又支吾起来,“陛下说……您连脑子都能弄丢,定然也羞于见他……”
卫子衿撸起袖子攥起拳,横眉瞪眼盯着他,只恨他不是李昭。
“用不着重复他说得话。”
元修往后退了半步,轻咳一声,“陛下他不想见您,您就直接回国公府吧。”
卫子衿直接气笑了,“这些话一字不差,都是他说的?”
元修又退了半步,鹌鹑似的点点头。
好好好,她还想跟他冰释前嫌,他这是什么?上一世叛军攻城他都没这么斤斤计较,现在为一点小事跟她玩睚眦必报?
卫子衿叉着腰,深吸了好几口气,一旁的李复见状将要开口,卫子衿抬手示意他打住,转眼睇了元修一眼,继续平息着呼吸。
元修大为意外,怎么今日陛下反常,二小姐倒是正常了些?
这一念头刚出,只见卫子衿抬脚径自往外走,他忙跟上。
“属下送您回秦府?”
卫子衿头也不回,冷声道:“回秦府做什么?我要进宫。”
元修垮下脸,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可陛下说了……”
“没听见,我要当面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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