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云翎岂有不应之理?众人见状,自然是喜不自胜,听得那声“平身”,便尽数欣然起身。
云翎略一思索,便条理清晰地吩咐下去:命景七接手宫中禁卫,余武掌管永安城防务,所有军队暂时驻扎城外;各部有司官员即刻召集所属衙署人员,整顿内务,务必尽快恢复皇宫内外的各项事务。
李太傅当即进言:“皇上,眼下最要紧的,是令礼部誊录先帝诏书,火速昭告天下,让百姓知晓兵祸已平、四海安定,以安民心;随后需即刻筹备继位大典,待皇上登基后,迅速整饬朝纲,方能百废俱兴。”
云翎颔首应下。只是礼部尚书已在宫乱中殒命,此事便交由礼部左右侍郎承办。
其余众人也纷纷领命告退,各司其职去了。
不多时,一队骑兵策马而出,高举着誊抄的遗诏绕城而行,齐声高呼:“新君方立,御王继位!”
待绕城三遍后,誊抄的遗诏全文便被张贴在皇城的大街小巷。
此时天色已暗,听闻动静的百姓里,有那胆大些的,悄悄推开家门,先探着头张望片刻,才敢走近那刚贴上的告示。识字的人急忙上前细看,随即难掩惊喜地转身,向着家中老小高声告知这个好消息。
御王府接到消息时,是宫里遣人过来传旨,召景岱即刻入宫,暂掌宫廷一应内务。
直到此时,全府上下才惊觉,不过一夜之间,帝位已然更迭,他们的王爷,竟已是名正言顺的新帝了!
积雪的宫道正被连夜清扫,残破的宫门也在加紧修缮,一切恢复如初,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云翎将诸事安排妥当,这才得了空,细细询问姑母关于那份遗诏的来龙去脉。
云商今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却见云翎依旧沉着脸,面不改色,仿佛这新帝与他毫不相干一般。
只是如今,她却不敢再随意打趣这个侄儿了。
她敛了笑意,正色将当年的旧事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还不是当年我和曹英那点纠葛。那时我闹着要休夫,之后便想让皇兄赐块封地,好离京远些。他本想把京郊附近的肥沃封地给我,我却偏选了东临那等苦寒之地。
皇兄拗不过我,只好依了。但他总想着要补偿我。后来我去了封地,还养了男宠,这事传回京都,惹来不少人议论,皇兄私下里处置了几个带头嚼舌根的。
可终究怕我遭人攻讦,受了委屈,便在我生辰时送了这份无字诏书,原是想让我日后能随心所欲处置曹英吧。”
“他总想着给我这个幼妹些弥补。可男人是我自己选的,当初还是我求他赐的婚,这本就怪不得皇兄,反倒让他时时为维护我的清誉,而费尽苦心。为了让兄长心安,我便收下了那份密旨。”
“只是后来我也看开了,一个男人而已,犯不着躲得那么远,倒失了皇室公主的风范。后来皇兄病重,我便也回京陪他了。直到他过世后,我便不常回京都,而这份诏书,我也就只当是个念想罢了。”
“当初你在朝摄政时,我本来也是想让你继承大统,要把这份诏书拿出来助你一臂之力的。可惜后来……”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好在你终究还是定了心意。皇兄本就极疼爱你这个儿子,如今这遗诏能在冥冥之中为你所用,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云翎闻言,当即俯身郑重一拜,却被云商一把扶住。
“可使不得,姑母如今可受不住这礼,免得折煞了我。其实凭你自己,本也能顺天承位,不过是多费些时日罢了。我顶多算锦上添花,让进程快了些。”
“再说,这皇位本就是你该得的。这兜兜转转,该是你的终究逃不掉,无论皇兄还是先太子,见如今这天下局面,江山在你手中,他们才真能泉下安心。”
“姑母也信你,定能将这天下打理妥当,九泉之下的皇兄得知了,也定会再次欣慰。”
云翎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姑母此番相助,确实让他成事顺遂许多。
说罢这些,云商感慨道:“如今你既已继位,我便暂时不回封地了。在你治下,这京都我待着舒心,住得自在,正好也好好享享这京都的荣华,岂不乐哉?”
云翎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颔首应下。
他深知姑母虽是女子,却明晓百姓大义,爱恨分明,性情更是爽朗恣意,是值得他由衷钦佩之人。
心念及此,他便开始思量,定要好好封赏姑母。
听闻从前旧事,眼下的确有桩事,云翎问道:“曹英这些年一直为孙氏效力,虽说贪墨无数、私收贿银,却也做过些实事。姑母想如何处置他?”
当年姑母休了曹英后,父皇震怒,迁怒于曹家,将状元郎的驸马罢官夺职,贬为庶民。后来他摄政时,也始终未曾违逆先皇旨意起用此人。倒是孙氏与云奕将其招揽,才让他得以再度平步青云。
这些年,曹英没少做孙氏的爪牙。他终究功难抵过,再加上姑母这层渊源,云翎自然不会再任用他。
云商淡然一笑:“且等着吧,不必你动手处置。他是个识时务的,到时候定会主动请辞谢罪。”
终究是同床共枕过的夫妻,她对曹英识时务利己的性子再了解不过。果不其然,待诸事平定后的第一个朝会,左相曹英的请罪折子便主动递了上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云翎送走姑母后,即刻召来景岩。
“人去了哪里?”他问的是云奕与孙氏的下落。
“回主子,他们从宫中密道逃脱后,扮作逃难的富户,正仓皇往南而去,想必是要与孙穆的大军汇合。”
云翎一声冷笑:“传我令,让兵部拟道旨意,收回武安侯手中兵权,另外派人去接手前线军队。”
“另外,把搜集到的武安侯以及孙氏一门的那些罪证,派人悄悄送到大理寺,褫夺武安侯爵位。他若回京,便捉拿归案,依法处置;若敢抗命不回,就严密监视其动向,若有反抗之嫌,必要时直接除去就是。”
“那废帝与先太后呢?”景岩轻声问道。
云翎沉吟片刻,自己刚继位,不宜即刻动手,遂道:“暂留他们性命,贬为庶民,别让他们回京……”
*
处理完所有事,已是次日寅时。
景岱接管内务后,先将羲和宫收拾出来,暂作云翎的寝宫。一路行军奔波,之后又应对宫变与诸多事务,他着实有些疲乏了。
云翎到了羲和宫,便合衣躺在软榻上,打算歇上一个时辰。等天亮后,他要亲自去皇陵接回窈窕和孩子们。想着如今尘埃落定,自己答应窈窈的事已然做到,他难得露出放松的笑意,渐渐闭目浅眠了。
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便坠入一场恍若庄周梦蝶的幻境。
梦里,父皇立于城楼之上,为他远征漠北送行。
他金戈铁马,南征北战,历经无数场厮杀终于平定天下。
可就在他班师回朝的途中,父皇骤然离世,紧接着,皇兄也撒手人寰……
他为替皇兄稳固朝堂,兢兢业业治理天下三载。
而后,他辞去摄政王一职,毅然放权,离京云游四海。
待看遍山河,便回京去往皇陵旁修行,实为幽居。
梦中过往如黑白泼墨般,走马观花似的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前半生的淡漠光影,就此定格停歇。
直到画面一转,他在皇陵遇见了窈窈。
那是个起初让他颇觉新奇的女子,他的世界因她染上了色彩。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追随她,会习惯她的存在,会念她、想她。
是她,让自己原本平淡乏味、毫无波澜的日子变得截然不同。
直到一次因纵容而生的意外,他终于将她拥入怀中。
从她的小意温柔、软语娇嗔,到偶尔的大胆娇纵、肆意忘情……
那是他从未想过会拥有的体验,他的窈窈,竟是这样鲜活明媚。
他先前大抵是想隐居遁世过一辈子的,后来却莫名生出了娶妻的念头。
其实在窈窈将她画的居住小院图纸给他看之前,他早已命人在各处备下了宅院,有江南的水乡风情,有江边吊脚竹楼,也有海边的渔家小院……
可窈窈总娇嗔着埋怨他对她不上心,他无奈地抱着她哄了又哄。其实窈窈不知道,他那时多想丢下一切,立刻带她成亲,过起平淡安稳举案齐眉的日子。
可他总想着,一定要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
他毕竟是大炎的御王,早已提前上奏要娶妻之事,只等奉旨修行结束便能带她回京正式完婚。
他要给窈窈一场盛大瞩目的亲王娶妃婚仪,而非让她总挂在嘴边抱怨的那般,仿佛她是自己什么见不得光的外室一样,他笑着否认她“净说胡话”。
她今后会是他唯一的妻子,唯一的王妃。
云翎暗中早已命人将一切置办妥当,后来更得知窈窈有了身孕,心中的期盼便愈发浓烈了。
可知他那时有多欢喜?他一把将她抱起,转了一圈又一圈,却被窈窈嗔怪着“吓到孩子”,少不了一通数落,怪他不知轻重。
他听着,却依旧笑着一一虚心受下了。
她还叮嘱他少看些佛经,多读读正经的四书五经,说日后还要教孩儿知识与武艺呢。
这他哪能不知?他哪里还需要再读那些四书五经?分明是把那些典籍与兵书都翻遍了,才拿佛经来修身养性、打发时间的。
可窈窈不喜欢他看这些佛啊道啊的东西,还总爱拿“和尚不和尚、破戒不破戒”来打趣他。为了免得落她话头,后来便也不看了。再说,为了日后教养孩儿,确实也该把四书五经那些再温习一遍。
他还特意让景七把所有关乎稚儿教养的书籍都搜集来,一一仔细翻阅。
纵然行军打仗、处理朝政于他已是信手拈来,可仍有太多事是他从未涉足的,譬如从前他深觉未知的男女情长,柔情蜜意,又譬如日后教导子女。
他满心憧憬着这一切,也默默准备着这一切,只盼着能早日和窈窈过上向往的日子。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夜,夺走了他的一切。
那日,他在瑞安殿后院听了一整天前殿传来的木鱼声与烦躁经声。入夜后,他照旧要去雾山居看望窈窈,恰逢李清源被他从药谷召来,便正好带过去给窈窈请平安脉,日后窈窈生子有他在,他也能更放心些。
可才走到半路,他远远便瞧见暗夜里一道身影骤然倒下。
他察觉不对,立刻飞掠上前。
他的窈窈就那样躺在雪地里,七窍流血,没了气息。
她该多疼,多冷啊……是他没护好她,该死的是他。
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眼前骤然一暗,他想,若是能随她一同去了,该多好。
可惜,待他再次睁眼时,李清源将一个猫儿般瘦小的婴孩捧到他面前,说是从窈窈腹中剖出来的,七个月大,万幸保住了性命。
孩子……可窈窈已经没了,他要这孩子有什么用?
他没有接,烧了瑞安寺,离开了雾山居。
在得知窈窈被害死的真相后,他直接持剑入宫,找太后对峙。太后竟说,是忌惮他可能夺走云奕的皇位,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未再听她辩解,直接用鸩酒了结了她。
不是怕他夺位吗?那他就夺了云奕的江山。
不过数月时间,他召集数万兵马,直接破城进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将那对母子的罪行公之于众,随即当朝行废帝之举,甚至直接诛杀了云奕。
他登了基,第一件事便是追封窈窈为皇后。
还有那个出生后,他从未抱过一下的儿子,原来还活着。
不过随意一瞥,他便瞧见孩子长着一双与窈窈如出一辙的眼睛。
那孩子像猫儿般,小脸苍白,见了他,却露出了一个甜甜柔软的笑。
他的心顿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那颗早已干涸破碎的心,竟似有了一丝勉强维系的生机。
“阿翎啊,你看了这么多幼儿书册,日后那孩子的教养,便都丢给你行不行?索性我也当个甩手掌柜,我生了你养,还得挣钱养家,咱们分工明确。”
“好,读书习武,我来教,窈窈一旁看着就好。”
云翎忽然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多日以来胡子拉碴,苍白粗犷的脸上,难得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那些书,他确实没白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悉心照看着他们的孩儿。
可惜稷儿生来体弱,比寻常孩子更易染病。他衣不解带地守着,遍请天下名医,搜罗世间良药,以金尊玉贵的法子,才勉强将稷儿护养到了十几岁。
窈窈,我已尽力了。
可你为何从不到我梦中来?是怨我,还是恨我?
他没日没夜地处理政事,又一厘一毫地照料太子。
唯有夜深人静时,他才对着窈窈的画像彻夜不眠。
带着满心自责,近乎自虐般消耗着自己的身体,只盼着能早日奔赴黄泉,与窈窈相见。
直到后来,他得知竟有秘术可颠倒时空,重活一世。
他不顾一切,甘愿折损十年阳寿。无论成败,这件事,他非做不可。
他太想她了。
下一世,他要去找她,找到他的窈窈。
……
云翎忽然睁开眼,入目仍是熟悉的羲和殿。他无奈地阖上眼,秘术未成,他竟也没能随她而去。
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
他暗自打定主意,下朝后便再召觉禅来试试。
云翎仰躺在榻上,一手拧着眉心,察觉到有人走近。
他随意开口问道:“太子去文渊阁念书了吗?”
景七见主子醒了,本想询问是否起身洗漱,冷不丁听到这句,顿时止住了脚步,是问小世子吗?
他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回道:“王……皇上,太子殿下和王妃还在皇陵呢。属下已备妥车马,可要现在出发去接?”
云翎闻言,倏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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