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规律的摇晃像是一只温厚的大手,轻拍着沈晏宁的背。他的眼皮慢慢沉下,铁轨连接处的哐当声不再是噪音,反而成了催眠的节拍,一下,又一下,敲散他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
阳光半透着窗纱洒进卧铺。它本就温煦的秋日,又经过一层薄帘的过滤,变得柔和,朦胧,像是金色的薄雾轻轻地笼罩。
那层薄帘随着火车的运行微微晃动,使得落在沈晏宁身上和卧铺上的淡薄的光斑也随之轻轻摇曳,时间就这般轻悄悄地划过。
沈晏宁彻底沉睡了。
“咚...咚咚...”
轻量,间断,带着那种该死的,一成不变的固执节奏。
它敲在甲-壹的厢厚重的移门上,也像是直接敲在了沈晏宁的太阳穴上。
那声音穿透了沉沉的睡意,像一根冰冷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他温暖黑暗的梦境边缘。起初只是模糊的干扰,沈晏宁的身体却猛地一颤,心脏随着意识的惊醒咚咚狂跳。
...自己这是在前往上城的火车上。所以外面是谁在敲门?
那固执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咚...咚咚...”,每一声都精准无误,仿若锲而不舍的却又令人烦躁的闹铃,沈晏宁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视线在明亮的车厢内环顾一圈,内帘有些微开,小玉儿这是还未回?
无法再等,沈晏宁猛地掀开薄毯,动作间带起一阵微风,薄毯被无情的退至一旁。
沈晏宁已没了先清洗一把脸地心情,掀开内帘,直接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外门边。
那“咚…咚咚…”的节奏几乎贴着他的耳膜再次响起,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也恼火至极。
沈晏宁一把拉开门,脸上那点不耐烦还明晃晃地挂着,眉头蹙起,嘴角微抿,活像只被搅了清梦、正要发作的漂亮猫儿。
包厢外,耐心敲门的林洛安,对着面前这张明显带着愠色、却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悬在半空的手一时忘了放下。他实在没料到,这间包厢里的乘客竟是这样一位青年。
沈晏宁所有鲜活的不耐烦,在看清对方那身笔挺警服的瞬间,倏然凝固了。
原来微蹙的眉下意识舒展开,那点起床气仿佛被无形地风吹散,只留下一片猝不及防的空白,和一丝悄然爬上眼底的谨慎与探究。
怎么回事?警官为什么来找自己?
“请问,警官找我是有何事?”沈晏宁压下心底的诧异,声音里带着天生的、对执法者特有的那份敬畏,见对方已放下手,便轻声询问道。
林洛安已然回神,正色说道:“您好,我是上城督查分部的林洛安。”
沈晏宁微微一怔:“...?”
“抱歉打扰您休息。”林洛安语气沉稳,解释道:“二等车厢有旅客报案,孩子不见了,家属担心孩子是不小心得罪了人,或许被陌生人带走了。我们正在对列车所有车厢进行例行排查。”
而他负责的,正是头等车厢这片区域。
“那孩童多大?”沈晏宁下意识地问答,心里掠过一丝诧异,这世道,竟还能在火车上丢孩子的。
“您误会了。”林洛安纠正道:“是个已经十六岁的少年。”
十六岁?沈晏宁闻言愣了一下神,那就不是寻常的拐卖。何况要是得罪人,16岁已经算是个半大的青年了。
沈晏宁微侧过头,将视线从林警官身上转移,落在走廊深处其余紧闭的包厢房门上。甲-壹是头等车厢的最后一间,看来这位年轻长官是从车头方向一路查过来的。前面的包厢里,并无收获。
“抱歉,现在我的包厢里除了我,就没有其他人了 。”沈晏宁语气平和,“警察,您还是去其它地方看看吧,比如三等车厢。”这种找人的事,争分夺秒,最好能在下个站点到达前查完所有车厢。
说完,他正欲推上门,却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之处,“那少年...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坐着轮椅。
“他们的父母说,穿着普通,长得也一般。”林洛安答道,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包厢内部,随即又补充了一个重要特征,“对了,主要是,他还坐着轮椅。”他的视线掠过窗框,注意到光线的投影已悄然偏移,“看来得抓紧时间了,午餐供应时间就要开始了。”
与这位漂亮的少爷道了别,林洛安就急匆匆的转身离开了。
沈晏宁望着对方挺拔的背影,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佩。从他推开门的那一刻起,这位林洛安警官就一直站如松柏般笔挺,举止严谨,一丝不苟。
送走警官,沈晏宁又回到了卧铺区。窗外阳光正好,已是午时将至,他想着也该好好洗漱一番,清醒清醒头脑了。
......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面前的这扇洗漱室的门从里面锁住了,纹丝不动?
“小玉?”沈晏宁试探着低声唤道,指节轻轻叩在门板上。早知道宋玉在里面,方才也不必那般急匆匆地去开门了。
可里头既无人应声,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莫非是闹肚子,小玉不好意思了?
“小玉,你要是不舒服,我这就去替你找些药来?”沈晏宁蹙眉,觉得干等着终究不是办法,总得从根本解决问题。
毕竟小玉儿可是他的“行走钱包”。
“找药?少爷,您又身子不适了?”宋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他刚踏进卧铺区,便见自家少爷独守在紧闭的洗漱室门前,正低声絮叨着什么?
沈晏宁:“......”
所以说啊,身后是宋玉,那这里面的还能有谁?难不成还是那坐着轮椅的少年?
这一想法刚出现,沈晏宁便轻笑了一声,侧头对着宋玉说道:“小玉,看来这洗漱区内部的窗没关好。”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看,门都被风吸上了。”
“吱......”
回答他的,却是身侧的洗漱门从内部被缓缓推开的声音。
沈晏宁脸上的笑容僵在脸上。
原来,他们真有缘。
不对,这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包厢里?甚至还藏在他的洗漱间!
万千思绪掠过脑海,方才他还信誓旦旦地回复林警官,人不可能在自己包厢,真是...乌鸦嘴。
但沈晏宁面上却不显分毫。他现在最急需的,反而是先进入这洗漱间,用冷水扑个面,好让自己彻底清醒清醒。
“要不,你先出来?”沈晏宁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尽管内心疑惑不解。他虽然不清楚这少年为何会选择他的包厢,甚至躲进洗漱间,但眼下显然不是追问的时机。
“抱歉!”少年垂着头,手心吃力地推动着轮椅,动作显得缓慢而艰难。
沈晏宁的视线落在对方的手上,那手指纤细苍白,紧紧扣着轮圈。轮椅金属边缘已被磨得锃亮,橡胶胎面上原本沾染的灰尘干泥也早已被蹭得干干净净。
所以说,少年,你究竟为何偏偏找到这距离二等车厢最远的包厢?
还有为何不戴上手套呢?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小玉!”沈晏宁转头,将尚在震惊中的宋玉唤醒,“过来搭把手,帮一下这位少年。”
见宋玉上前推动轮椅,并将少年安置在会客区后,沈晏宁这才放心的进入洗漱间。
他用冷水拍打面部,清冷的水流瞬间驱散了残存的困倦。接着他将水量开大,注满池盆,再次弯腰将双手完全没入水中。冷水漫过手腕,五指在沁人的凉意中缓缓舒展。
哎……总算舒服了些。
真是件糟心的事。
外间,宋玉将少年推到会客区之后,便端起一壶茶水,倒了两杯温茶,一杯放在少年面前,另外一杯,被他小心的搁置在皮椅一旁的茶几上。
宋玉垂手静静立在一旁,目光悄悄打量着对方,少年微低垂着头,细软的黑发凌乱垂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破碎的阴影。他眼眸低垂,仿佛望着那杯茶出神,双手仍紧紧抓着轮圈。
少爷,您还是快些出来吧!宋玉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现在这情形实在令他无措。
这少年从何而来?在他离开期间,这车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这少年看上去一脸可怜样!
所幸沈晏宁并未耽搁太久。他擦干脸颊,整理了下微乱的卷发,拿着一条浸湿的锦帕走了出来。
“久等了,”他将帕子递到少年面前,声音温和,“用这个擦擦手吧,我想你的手心应该硌红了。”
少年微微一怔,抬起苍白的脸,迟疑地伸手接过帕子。
“谢谢。”
宋玉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这少年显然是自己设法来到这里的,一路徒手推着轮椅,双手定然沾满了灰尘与疲惫。
...该死,他不称职!
午时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车窗,在牛皮座椅上投下温暖斑驳的光影。
该去餐车就餐了。
沈晏宁并不喜欢将热腾的食物 ,带回包厢享用,即便会客区域与卧铺相隔一段距离,也不行。
但是这少年的问题需要先解决一下。
“来说说吧,”沈晏宁望向少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父母?又为什么偏偏来到我的车厢?还藏在洗漱间。”
沈晏宁稳坐在皮质椅中,目光清明而专注,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闪躲的审视。“你这是在躲着什么人?或者,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其实是在躲避你的父母?”
只要能说出个合理的解释,他就能原谅这位少年的不请自来。
“抱歉。”少年咬了咬嘴唇,抬起微红的脸颊,望向沈晏宁。
这一次,沈晏宁总算是看清楚他的容貌,哪像那对父母说的“长的普通”?
他面部轮廓分明,眉骨高挺,本应该显得冷峻,偏偏生了一双极好看的唇,上唇微薄,下唇饱满,此刻正轻轻抿着。
那模样,无辜又脆弱,任谁看了都难免心生怜惜?仿若他正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晏宁在心中轻轻“啧”了一声。
倒是个懂得利用自己容貌优势的小家伙?
偏偏,他沈晏宁还就真吃这一套。
他自认是个好心人,向来乐于提供帮助。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具体矛盾,”沈晏宁放缓了声音,“若是你需要帮助,我可以让宋玉去请警官过来。”这少年...该不会是在考验他的良心吧?
“抱歉,请不要叫警官!”少年急声道,双手紧握扶手,指节泛白,金属框架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震颤,“只要到站...到了站我就会下车!所以,请让我再待一会,好吗?”
“好吧。”沈晏宁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我这人呢,算是个热心肠。既然你不愿说,我便不逼你。待你想说时,再告诉我也不迟。”
他语气从容,心中却已雪亮。既然这少年如此抗拒警察,背后定然藏着难言之隐。不过留他在这儿也无妨。
这少年给他的感觉就是个干净,剔透,不像包藏祸心的样子。
“眼下已经正午,我想你也该饿了,稍后我会让福宝给你带份餐食回来。”说完,他朝宋玉示意了一下。
......似乎漏了什么。
沈晏宁忽又想起,转向宋玉说道:“今早姆妈备用的食盒,你去取来,先让这位少年垫垫肚子。”
宋玉应声提出那紫檀雕花食盒,放在少年面前的茶几上。盒里正是沈夫人一早亲自挑选备下的江城风味小吃与甜点。
“你不妨尝尝,”沈晏宁微微一笑,“这些都是家妈亲自挑选的,你是江城人,应当会喜欢。”
少年的耳垂轻微泛红,他抬起头,朝着沈晏宁露出一抹感激的浅笑:“我在车站见过您,也知道您在头等车厢。我并非有意打扰......但我觉得,您或许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了。”
“放心吧,我既说了不逼问你,便不会追问。”沈晏宁说罢,便带着宋玉朝外走去。
行至包厢门口,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向轮椅上的少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对夫妇...当真是你亲生父母?
“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
“那就好。”沈晏宁心中了然。无论这少年因何缘故离开那位父母,他既然决定插手,便帮到底。这少年怎么看都不像任性妄为之辈,问题根源,恐怕还在那对夫妇身上。
心中疑虑既明,沈晏宁安心带着宋玉走向餐车。
*
餐车内已坐了不少乘客,刀叉碰撞与低语之声交织。其中靠窗的“四桌”格外显眼。
两名青年警官与一对中年夫妇面对而坐,警官脸色严肃,夫妇二人则满脸悲容。气氛凝重得宛如审问室,以致邻近两桌无人愿坐。
那对夫妇,沈晏宁只瞥一眼便心生不喜。
那悲伤,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刻意与虚假。
“小玉,我们坐三号桌。”他们刚经过四号桌,一位留着两撇精致胡须的领班便疾步迎来,殷勤地递上一份菜单:“先生,这是今日的饭后甜品单。”
沈晏宁:“?...”
他连主餐都还没点,竟直接跳到了饭后甜品?
“少爷,”宋玉在一旁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我先前来餐车时就溜去后厨问过了,他们这儿大多是西餐,菜品油腻。我花了些银元打点,让后厨给您备了银鱼羹饭和莲藕排骨汤,都是清淡养胃的。”他眼睛睁的圆圆的,眨得飞快,一副等着被夸奖的模样。
“!...”原本还想点份牛排的沈晏宁,瞬间噎住。
宋玉,你好样的!
牛排既已无望,甜品便是多余。沈晏宁将那份精美的甜品单递还给领班,“多谢,先上一壶热茶吧。”他近来愈发喜爱清茶,这习惯怕是戒不掉了。
“好的,先生稍候,我这就去安排。”领班接过菜单,微欠着身,转身离开。
**
隔壁桌的询问显然才开始不久,那位母亲刚絮絮叨叨地说完上车前的经过。沈晏宁的餐食还需等待,他便顺势将注意力放在身后那桌。他也好奇,是何缘由让那少年宁可独自逃离,也不愿与父母同行。
“您说您儿子上车前,与同车的一位乘客发生了冲突?”一位面色严肃,眉宇间带着几分锐气的青年警官陈勇向对面的夫妇问道,“还记得对方的样貌吗?”此次他与周延被派来负责询问工作,一个问话,一个记录,总比在拥挤的车厢里漫无目的地寻人轻松些。
“不记得了,”丢失少年的父亲回答得颇为敷衍,显然不愿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他长得过于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语气急切,“警官,距离下一站只剩不到一个时辰了,火车一停,您们能否多派些人手,重点排查三等车厢?我儿子坐着轮椅,行动不便,走不了多远的。”
陈勇不喜欢被人打断节奏,但仍压着性子:“已派出三名警力排查三等车厢,现在你们要做的,是把知道的,看到的都说清楚,这才有助于找到孩子,不是吗?”他看向对面的母亲,她从开始就没停下擦拭眼角。
“若回答几个问题就能找到儿子,您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我定如实回答。”父亲叹口气,终于认命。
“冲突起因是什么?,总不会无缘无故带走吧。”
“那家伙不知从哪冒出来,对我儿子说了些什么,接着就推搡起来。我们当时在买票,离的远,没听清内容......要不是及时赶过去,儿子恐怕早就被带走了。”父亲回想道,“后来我们都受到了惊吓,也没多问,只当对方脑子有问题。”
“您们是否有仇家?比如商业上结怨的对家。想绑架您儿子作为要挟?”陈勇不信疯子偏偏盯上这十六岁少年。
这次母亲坐不住了:“不会的,我们家只是小本生意,收益不高,不可能得罪什么人。”
听着身后对话,终于等来饭菜的沈晏宁心里吐槽:也真是!够能编的!若真如他们所说,那少年怎会安静待在他包厢里?那神情哪像被胁迫的?
他早在进入餐车时就看出这对父母神情虚伪,如今面对盘问竟还能厚着脸皮扯谎。
不能眼看警官步入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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