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东方凌岳的家中却感受不到半分周末应有的松弛。阳光被厚重的丝绒窗帘切割成狭窄的光带,斜斜地打在冰冷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无菌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东方凌岳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一份父亲东方弘亲自拟定、打印得一丝不苟的《周末综合能力提升计划表》。从早晨六点半到晚上十点,每一分钟都被精确地分配给了不同的竞赛习题、英文原版阅读和体能训练。
“凌岳,这份奥数模拟卷,下午三点前必须做完批改订正完毕。” 母亲周岚将一沓厚厚的试卷放在他桌角,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正确率要保持在95%以上。你父亲晚上回来要检查。” 她穿着熨帖完美的真丝家居服,妆容精致,却像一座没有温度的美貌雕塑。她的关心只体现在对计划完成度的监督上,从未问过一句“累不累”。
东方凌岳的目光掠过计划表上“午休:12:00-12:30(含用餐)”那一栏,指尖微微收紧。三十年的午休,包括吃完一顿营养师搭配、旨在提升脑活力的午餐。
书房门外,隐约传来继父赵国栋粗哑的嗓音,似乎在电话里与人争执某个项目的款项,间或夹杂着几句不堪入耳的低声咒骂。东方凌岳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赵国栋是母亲两年前再嫁的商人,他的到来并未给这个家增添任何暖意,只是让空气中多了一种铜臭与虚伪混合的气息。他心情好时,会甩给东方凌岳几张钞票,敷衍地说“去买点吃的”;心情不好时,则会阴阳怪气地讽刺“老子花钱不是养废物的,考不上顶尖高中你对得起谁?”。
东方凌岳厌恶这种氛围。他厌恶父亲冰冷精确到分钟的控制,厌恶母亲冷漠功利的“关怀”,更厌恶继父粗俗而唯利是图的嘴脸。这个家,更像一个高效的、压榨他所有潜能的工厂,而非温暖的港湾。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透明容器里的标本,每一寸肌肤都无法自由呼吸。
墙上的挂钟指针缓缓走向十一点。他需要完成上午最后一套物理竞赛题。然而,思绪却像缠住的线团,难以集中。桌角,那颗被李淼笨拙地重新钉好的纽扣,在从窗帘缝隙透入的微光下,泛着一点柔和的、不属于这个冰冷环境的微光。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门铃声。
东方凌岳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很快,保姆吴妈上楼来,敲了敲他的房门:“凌岳,你有个同学来找你,叫李淼。”
话音刚落,李淼的声音已经清脆地穿透了门口的阻滞传了进来:“东方凌岳!我来找你问一道题!”
东方凌岳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他拉开房门,看到李淼正站在楼下客厅入口,穿着明亮的黄色卫衣和牛仔裤,背上背着那个总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脸上洋溢着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灿烂笑容,正努力踮着脚朝他挥手。
继母周岚微微蹙眉,打量了一下李淼那身过于“活泼”的打扮和手里拎着的一袋看起来像是零食的东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同学?怎么周末突然来找凌岳?他的学习计划很满。”
李淼却像是没听出那层拒绝,笑容依旧明亮,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阿姨好!就是因为有道数学题特别难,我怎么都解不出来,想来问问东方凌岳,他肯定会的!问完我就走!保证不耽误他太多时间!” 她说着,还晃了晃手里确实捏着的一本练习册。
周岚似乎还想说什么,东方弘刚好打完电话走出来,看到李淼,眼睛眯了眯,竟难得地摆了摆手:“哎呀,同学之间互相学习是好事嘛!凌岳天天闷着学也不好,去吧去吧。” 他的态度出奇地爽快,或许只是觉得有同学来找这个“儿子”是件颇有面子、显示家庭“正常”的小事。
东方凌岳得到这意外的“许可”,立刻对母亲道:“我很快回来。” 说完,几乎是快步走下楼梯,来到李淼面前。
“哪道题?” 他低声问,声音有些发紧。
李淼冲他飞快地眨了下眼,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是‘我们能不能出去透透气’这道超级难题!”
东方凌岳瞬间明白了。他看着李淼那双写满了期待和一点点冒险兴奋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拒绝父亲制定的计划?这是他几乎从未想过的事情。
然而,耳边似乎又响起父亲冰冷的叮嘱、母亲缺乏温度的监督,以及继父粗哑的嗓音。对这个家的厌恶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想要片刻的喘息,哪怕只有一会儿。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去我房间说吧。”
他带着李淼快步上楼,经过客厅时,周岚淡淡提醒:“别太久。”
一进房间,李淼立刻把门虚掩上,然后长长舒了口气,夸张地拍着胸口:“哇,你妈妈看起来好严肃啊!我刚才紧张死了!”
东方凌岳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
李淼放下书包,神秘兮兮地从里面掏出一个环保袋,压低声音,眼睛亮得惊人:“别做题了!我们偷偷出去玩吧!我知道有个超棒的地方,就在附近!我带了零食和饮料!”
东方凌岳的心跳更快了。他看着那个鼓囊囊的袋子,仿佛那里面装的是他从未触碰过的、名为“自由”的禁果。
“……被发现怎么办?”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我们很快回来!就说……就说我们去图书馆查资料了!” 李淼显然早已想好对策,“而且你继父不是同意了吗?”
那一刻,内心对逃离的渴望压倒了对规则的恐惧。东方凌岳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冰冷的计划表,又看了看李淼充满生机的脸庞。
“好。” 他听到自己说。
两人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客厅里,周岚似乎去了别的房间,赵国栋又在打电话,声音很大地谈着生意。吴妈在厨房忙碌。李淼对东方凌岳使了个眼色,两人像做贼一样,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地快速穿过客厅,打开大门,闪身出去,再轻轻带上。
当室外明媚的阳光和微凉的秋风毫无遮挡地拥抱住他们时,东方凌岳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笼罩在压抑氛围中的别墅。
“快走快走!” 李淼兴奋地拉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跑了起来。
她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触碰带来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面料,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皮肤上。东方凌岳几乎没有与人有过这样直接的肢体接触,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李淼带着他穿过安静的别墅区车道,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两旁种满高大梧桐树的小径。秋日的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叶片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植物干燥的清香和远处隐约的市声。
他们一直跑到一个隐蔽的小公园角落才停下。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木质凉亭,旁边是个人工小池塘,里面有几尾红色的锦鲤在悠闲地游动。周围很安静,只有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怎么样?我发现的秘密基地!” 李淼气喘吁吁,脸上因为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笑得弯弯的,“保证没人能找到我们!”
她拉着东方凌岳在凉亭的木长椅上坐下,迫不及待地从袋子里往外掏东□□立包装的小蛋糕、花花绿绿的果冻、两盒酸奶,甚至还有一小盒洗干净的草莓。
“给你!” 她塞给东方凌岳一盒酸奶和一个小蛋糕,自己撕开一个果冻,心满意足地吃起来,“我妈老是唠叨这些是垃圾食品,不让多吃,我就偷偷攒着,嘿嘿。”
东方凌岳握着那盒还带着凉意的酸奶,看着眼前琳琅满目、与他平日精准计算营养摄入的食物截然不同的“零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快吃呀!这个蛋糕可好吃了!” 李淼催促道,嘴角还沾着一点果冻的糖浆。
东方凌岳犹豫了一下,学着她的样子,撕开了蛋糕的包装纸,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甜腻的奶油和松软的蛋糕胚在口中化开,是一种陌生而强烈的、属于“普通”孩子的快乐味道。
李淼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班里谁的糗事,最近看的动画片,路上遇到的可爱的流浪猫……内容琐碎而毫无意义,却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东方凌岳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他不需要思考如何回应,也不需要担心哪句话不符合“标准”。他只是坐在那里,感受着阳光晒在身上的暖意,听着耳边清脆的声音,嘴里是甜得有些发腻的蛋糕。
那一刻,家里那些冰冷的计划表、父亲严厉的目光、母亲淡漠的表情、继父粗俗的言语……仿佛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尽管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逃避,回去后可能面临更严格的管束和询问,但此刻的轻松与惬意,是如此真实而珍贵。
他甚至注意到,李淼卫衣的帽子里,不知何时落进了一片小小的、金黄色的银杏叶。
“你头发上,”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柔了些,“有片叶子。”
“嗯?哪里?” 李淼胡乱地扒拉了一下头发。
东方凌岳迟疑了片刻,然后缓缓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地从她帽子里拈出了那片小小的银杏叶,递到她眼前。
李淼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接过那片叶子,对着阳光仔细看着叶脉:“好漂亮!像一把小扇子!” 她小心地把叶子夹进了随身带的单词本里,“我要收藏起来!”
这个小小的插曲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加自然。东方凌岳甚至在她低头放叶子时,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嘴角。
他们在凉亭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分享零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部分时间是李淼在说,东方凌岳在听。他甚至第一次没有去计算时间的流逝。
直到李淼看了看手表,才惊觉:“啊!好像有点晚了!我们得回去了!”
收拾好东西,两人沿着原路返回。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许多。
快到东方家那栋显眼的别墅时,李淼停下脚步,有点担心地看着东方凌岳:“你……回去不会挨骂吧?”
东方凌岳沉默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会。我有办法。” 他大概需要编造一个去图书馆查资料且忘记时间的理由,虽然拙劣,但或许能应付过去。即便不能,那份即将到来的责难,与刚才偷来的快乐相比,似乎也变得可以承受。
“那就好!” 李淼松了口气,又扬起笑容,“今天开心吗?”
东方凌岳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点了点头。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嗯。”
“下次我们再偷偷出来!” 李淼冲他挥挥手,“我走啦!再见!”
她蹦蹦跳跳地跑远了,那抹明亮的黄色消失在街道拐角。
东方凌岳站在家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刚才阳光下零食的甜香和李淼身上那淡淡的水果糖气味。他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心情,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重新踏入了那片冰冷而规整的“灰烬之间”。
但这一次,他的口袋里,悄悄揣着一颗李淼硬塞给他的、包装纸亮晶晶的水果糖。仿佛揣着一小簇 stolen fire,一颗能在灰烬中短暂燃烧、带来微弱却真实暖意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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