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星光与未愈的痂
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了东方凌岳来时的脚印，却盖不住他胸腔里那颗前所未有剧烈跳动的心脏。他捧着那份依旧滚烫的烤红薯，朝着李淼消失的巷口快步走去。冷风刮过他的脸颊，带来刺痛的寒意，但他却感觉掌心那份朴素的温暖正透过纸袋，一丝丝渗入他冰封的躯壳。
巷口拐角，他差点与迎面跑来的人撞个满怀。
是去而复返的李淼。她撑着那把黑色的大伞，气喘吁吁，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写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
“东方凌岳！你……你真的没坐车走啊？” 她喘着气，目光落在他手中原封未动的烤红薯上，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我看那辆黑车还停在那儿……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因为送我？”
她显然跑得很急，发梢和肩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东方凌岳在她清澈的目光注视下，竟一时语塞。他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符合“规矩”的行为？说他只是……不想立刻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车厢？说他莫名地想确认她安全到家？还是说，他潜意识里，只是想延长这短暂偷来的、无需扮演“完美东方凌岳”的片刻？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生硬地挤出两个字：“没事。”
李淼却像是读懂了他沉默下的复杂情绪。她没有追问，只是松了口气，随即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特有的、充满活力的笑容，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和分享的喜悦：“那就好！吓我一跳！诶，你看那边！”
她伸手指向巷子深处一家还亮着暖黄灯光的小小甜品店：“那家店的姜撞奶超级好吃！冬天吃一碗，整个人都暖呼呼的！我本来想买一碗再回家的……要不要一起去？”
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的邀请。她记得他上次接受了她烤的红薯。
东方凌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家店很小，橱窗上贴着可爱的卡通贴纸，暖色的灯光在渐暗的雪天里显得格外温馨，与他身后那辆代表着冰冷规整世界的黑色轿车形成了鲜明对比。
父亲的短信或许已经在手机里震动，母亲可能正隔着车窗注视着他。他知道这短暂的“脱轨”需要付出的代价。
但他看着李淼那双充满期待、甚至带着一点点恳求意味的眼睛，看着她被冻红的鼻尖和呵出的白气，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个极轻的点头：“……好。”
“太好了！” 李淼立刻欢呼起来，雀跃之情溢于言表，“快走快走！不然等下人多没位置了！” 她很自然地将伞又往他那边倾了倾，仿佛这已是两人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小小的甜品店里果然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奶香和淡淡的姜味。只有寥寥几个客人。他们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
李淼熟门熟路地点了两碗招牌姜撞奶，还额外加了一份红豆。“你尝尝，保证你喜欢！” 她信誓旦旦。
等待的间隙，一时无话。窗外的雪静静飘落，窗内暖意融融。东方凌岳有些不自在，目光不知该落在何处。他习惯了自己世界里那种目标明确的沉默，却不习惯这种……带着暖意的、略显尴尬的安静。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忽然，李淼“咦”了一声。
“东方凌岳，你的手……” 她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他下意识蜷缩起的左手手背上。
东方凌岳猛地将手收回桌下，动作快得近乎惊慌。
但李淼已经看到了——在他左手手背靠近腕骨的地方，有一道不算新但也未完全愈合的浅褐色痂痕，微微凸起，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趴伏在过于白皙的皮肤上。那是上周一次家庭“测验”后，因一道不该错的物理题，父亲盛怒之下，被他用来砸向桌面的金属镇尺边缘不慎划伤的。当时血流如注，父亲却只是冷眼看着，说“这点疼痛让你记住下次别再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伤痕被他刻意用袖子遮掩，从未示人。
“怎么弄的呀？” 李淼的声音里带着纯粹的关切和心疼，没有探究，没有评判，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样好看的手上不该有这样的伤口。“好像有点严重……”
东方凌岳的心猛地一缩，一种混合着羞耻、难堪和某种被触及隐秘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垂下眼睫，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沉默像一道突然降下的闸门，将他重新关回那个无人能进的孤绝之地。
李淼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问错了话。他那瞬间的僵硬和陡然冷冽的气息，让她明白这或许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区。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后悔自己的莽撞。
“对、对不起……” 她小声嗫嚅，“我不该问的……”
就在这时，老板娘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撞奶过来了，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僵持的沉默。
“你们的姜撞奶好了，小心烫哦。”
“谢谢阿姨！” 李淼如蒙大赦，连忙将其中一碗推到东方凌岳面前，试图转移话题，语气重新变得轻快，“快尝尝！趁热吃最好吃！”
白色的奶冻细腻光滑，中间点缀着饱满的红豆，热气裹挟着姜汁特有的辛香和奶油的甜香扑面而来。
东方凌岳看着眼前那碗与他平日饮食清单截然不同的、冒着热气的甜品，又看了看对面李淼那带着歉意的、小心翼翼的眼神，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他拿起小勺，舀了一小勺，送入口中。嫩滑的奶冻瞬间化开，姜的微辣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味蕾，随后是浓郁的奶香和红豆的清甜回甘。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温暖感从胃里升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好吃。” 他低声说，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些许。
李淼立刻笑逐颜开，仿佛得到了天大的褒奖：“对吧！我就说嘛！” 她也埋头吃起来，吃得鼻尖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两人安静地分享着这份冬日里的甜蜜。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世界包裹得安静而纯粹。小小的甜品店里，时间仿佛被拉长，变得缓慢而温柔。
然而，这偷来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东方凌岳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一次，是持续的震动。屏幕上清晰显示着“父亲”二字。
他的动作瞬间停滞，刚刚融化的一丝暖意顷刻间冻结，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去。
李淼也看到了来电显示，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担忧地看向他。
东方凌岳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般，拿起手机，站起身：“我接个电话。”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清。
他走到店外屋檐下，冰冷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他接起电话。
“在哪里？” 父亲东方弘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外面的风雪更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给你三分钟，立刻回到车上。”
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没上车，也没有关心他去了哪里，只是下达不容置疑的命令。
“……知道了。” 东方凌岳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应。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
他握着手机，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飞雪，久久没有动弹。甜品店玻璃窗透出的暖光，将他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仿佛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与那片温暖之间。
他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窗内那个温暖的世界和那个带给他短暂欢愉的女孩。
推开店门，冷风裹着雪花卷入。
“我得走了。” 他对李淼说，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松弛从未存在过。
李淼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路上小心。”
东方凌岳沉默地拿起自己那份几乎没动过的烤红薯，推门走入风雪中。他没有撑伞，任由雪花落在他的头发、肩膀，仿佛要借此冷却方才摄入的那点不合时宜的温暖，重新冻结回那个符合父亲期望的、没有情感的“优等生”。
李淼透过玻璃窗，看着他挺直却孤决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巷口那辆黑色的轿车，直到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车辆缓缓驶离，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之中。
她低下头，看着桌上那碗他几乎没动的姜撞奶，热气正在快速消散。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担忧。
她再次看向窗外他消失的方向，雪花纷飞，仿佛要掩盖一切痕迹。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偶然窥见的伤痕，他接电话时骤然苍白的脸色，以及他最终走入风雪时那份近乎自虐的孤寂……都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那卷他给的透明线绳，紧紧握在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握住一点点方才那份短暂的、真实的温度。
雪还在下，覆盖了街道，也覆盖了某些悄然滋生的、复杂而朦胧的心事。而那辆驶离的黑色轿车里，东方凌岳摊开掌心，看着那道未愈的痂痕，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它像一枚丑陋的烙印，提醒着他他所属于的那个世界，与刚才那份短暂的温暖和关切，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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