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裂痕与掌心的微光
夜色渐深，雪却未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下愈大，将整座城市裹挟在一片静谧的苍白之中。黑色轿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东方凌岳周身散发的寒意。他脊背挺直地坐在后座，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雪模糊了的街景，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口袋里那颗水果糖粗糙的包装纸。
父亲东方弘并未立刻发动车子，只是透过车内后视镜，沉默地审视着儿子。那目光如同精密仪器的探针，一寸寸地测量着东方凌岳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泄露。
“图书馆？” 终于，父亲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车窗上，“哪个图书馆，这个时间还开放，并且允许学生在里面……”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吃烤红薯？”
东方凌岳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攥紧了拳。他竟忽略了那挥之不去的甜腻香气，它此刻正固执地萦绕在车厢内，成为他谎言里一个无法辩驳的破绽。
“……出来时在校门口买的。” 他试图补救，声音干涩，听在自己耳里都显得苍白无力。
“是么。” 东方弘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车内的气压却骤然降低，“凌岳，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你的时间，每一分钟都有它的用途。不必要的社交，无意义的消遣，尤其是……”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后视镜，精准地钉在东方凌岳脸上，“……和那些会影响你专注力的人来往，都是不被允许的奢侈。”
“那些会影响你专注力的人”——父亲甚至没有指名道姓，但东方凌岳知道，他指的是李淼。那个笑容过于明亮、行为过于跳脱、成绩单上的排名远远配不上“东方凌岳同桌”这个位置的女孩。
“她没有……” 反驳的话几乎冲口而出，又被东方凌岳死死咽了回去。他知道，任何辩白在此刻都只会引来更严厉的斥责，甚至可能将李淼也拖入父亲审视的视野中心。
他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东方弘。引擎终于发动，车子缓缓驶入风雪之中。
“下周的数学竞赛决赛，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意外。” 父亲的声音冷硬如铁，“你的目标不仅仅是获奖，是满分，是毫无争议的第一。这关系到你后续参加‘启明计划’的推荐资格，那是通往A大最直接的路径。我不允许任何事、任何人，成为这条路上的变数。”
“启明计划”、“A大”——这些词汇像早已设定好的程序指令，被一次次写入他的人生蓝图。东方凌岳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仿佛冰冷的灰烬再次扑面而来，试图掩盖方才那片刻偷来的温暖和甜意。
“我知道。” 他低声回应，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街道两旁，温暖的灯火在千家万户的窗户中亮起，那些窗户后面，是怎样的生活？是否有像李淼家那样，会有带着烤红薯香气的喧闹，会有无需计算时间成本的闲聊？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东方凌岳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街边一家亮着暖黄灯光的小书店，橱窗里摆放着新书推荐。忽然，他的视线被书店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
是李淼。
她撑着他那把黑色的大伞，正站在屋檐下，小心翼翼地跺着脚上的雪，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雾。她似乎正准备推开书店的门。
几乎是同时，李淼也若有所觉地转过头。
四目隔着一扇车窗和纷飞的雪幕，骤然相对。
东方凌岳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他看到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迅速漾开一如既往明亮灿烂的笑容，甚至抬起手，下意识地就要朝他挥动。
但她的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猛地僵住了。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目光越过东方凌岳，落在了驾驶座上那个即便只是模糊侧影也难掩威严的男人身上。她脸上的光彩像被风吹灭的蜡烛般迅速黯淡下去，抬起的手缓缓放下，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书包带子，甚至微微后退了半步，像是受惊的小动物，本能地想要缩回安全的角落。
那是一种混合了怯意、窘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的表情。
东方凌岳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她总是像一团无畏的火，莽撞而热烈地燃烧着。
父亲显然也注意到了车外的女孩，以及她那突兀的、充满畏惧的反应。他并未转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了然。
绿灯亮起。
黑色轿车没有丝毫停顿，平稳地滑入车道，加速离去。
东方凌岳猛地扭回头，透过覆着雪沫的后车窗，看到那个站在书店门口的身影迅速变小、变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她最后那个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心口。
车厢内重回死寂，只剩下空调运作的低鸣和车外风雪呼啸的背景音。那片刻前还萦绕不散的烤红薯的甜香，似乎也被父亲周身散发的冷意彻底吞噬、净化了。
“认清你自己的位置，凌岳。” 良久，父亲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认清你该和什么样的人处于同一层面。无谓的同情和廉价的交往，只会拉低你的效率，浪费你的生命。”
东方凌岳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掌心里，那颗水果糖的包装纸边缘，似乎变得有些硌人。
雪，无声地覆盖了来路。
车子最终驶入那片幽静却冰冷的别墅区，在家门口停下。东方凌岳沉默地跟着父亲下车，走进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
母亲周岚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看到他们进来，她抬起眼，目光在东方凌岳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开口：“回来了？身上什么味道？”
东方凌岳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东方弘脱下大衣，递给迎上来的保姆，语气平淡：“小孩子在外面沾了点不干净的东西。凌岳，上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到书房来做今晚的奥数加练。”
没有质问，没有波澜，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种理所当然的漠视和掌控，比直接的斥责更令人窒息。
“……是。” 东方凌岳低声应道，转身走向楼梯。
在他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周岚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依旧是那种平稳无波的语调：“刚才你罗阿姨打电话来，说她女儿下个月也从B市回来，想约个时间一起吃个饭。那孩子去年拿了全国信息学奥赛金牌，保送A大了，你们应该有共同语言。”
东方凌岳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搭在木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没空。”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时间可以调整。” 父亲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多和优秀的同龄人交流，对你有好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东方凌岳没有再说话，只是加快了上楼的脚步。他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宽敞、整洁、冰冷，像一间设施完备的牢房。
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窗外，雪依旧下个不停，整个世界一片纯白，也一片死寂。
他摊开手心，那颗被攥得发热的水果糖静静躺在那里，糖纸在窗外雪光的映衬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可怜的光。
良久，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拿出那个旧怀表。啪嗒一声，表盖弹开，奶奶慈祥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暖。
他需要这份温暖。哪怕只是照片带来的虚幻慰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忽然在口袋里亮了起来，震动声打破了房间内凝重的寂静。
他拿出来一看，是李淼发来的消息。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图片的瞬间，东方凌岳怔住了。
照片是在昏暗的光线下拍的，有些模糊，但内容却清晰可见——那是他那把黑色的长柄伞，此刻正稳稳地靠在书店门口的一个角落，伞面上的雪花已经被细心抖落。伞旁，还放着一个牛皮纸袋，纸袋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半个热乎乎的、金灿灿的烤红薯。
图片下面，隔了几秒，才慢悠悠地跳出一行字：
“伞帮你保管好啦！红薯也帮你回购成功！(￣︶￣)（书店爷爷夸我很有眼光！）”*
语气依旧是她那惯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活泼，仿佛一个小时前在雪夜里那个骤然黯淡和退缩的眼神从未存在过。
东方凌岳握着手机，怔怔地看着那条信息和那张图片。
他仿佛能看到她怎样小心翼翼地抖落伞上的雪，怎样把它靠在不会被碰倒的地方，怎样又跑回去买了一个新的烤红薯，然后怎样在冷风里掏出手机，笨拙地找角度拍下这张照片，只为了告诉他——
伞在，温暖也在。那份他被迫仓促逃离的、短暂共享的暖意，被她笨拙而又执拗地，再次捧到了他的面前。
甚至只字未提他那辆绝尘而去的车，和车里那个让她感到畏惧的身影。
一种酸涩而又滚烫的情绪猛地冲垮了东方凌岳一直紧绷的心防。他靠在冰冷的窗边，久久地凝视着屏幕上那行字和那个简单的笑脸，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雪花落在她睫毛上颤动的样子。
他缓缓低下头，将额头顶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试图冷却胸腔里那股陌生而汹涌的潮热。
窗外是望不到边的雪幕，和父亲规划好的、清晰而冰冷的未来。
窗内，手机屏幕上的光芒微弱却执拗地亮着，映照着掌心那颗粗糙的水果糖，和一张重新被捧到眼前的、金灿灿的烤红薯。
那颗被紧攥了许久的水果糖，糖纸边缘似乎不再那么硌人了。
他指尖微动，最终在回复框里，极其缓慢地敲下一个字：
“嗯。”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迟疑了片刻，他又删掉了那个字。
重新输入。
“谢谢。”
这一次，他按下了发送。
雪还在下，寂静无声。但某些东西，似乎正在这寂静的雪夜之下，悄然发生着无法逆转的改变。那改变细微却坚定，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暖流，等待着破冰而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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