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闷热黏在皮肤上,凌晨三点半,陆予安蜷缩在床上陷入了断续的梦境之中。
巷子很窄。
陆予安蹲下时,肩膀几乎蹭到了两侧发霉的砖墙。
垃圾桶后忽然闪过两点莹绿,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狸花猫从垃圾桶后面探出头,警惕地盯着他,前爪还按着半块发霉的面包。
“别怕。”他压低声音,慢慢从书包里掏出晚上客人吃剩下的米饭,塑料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小猫后退了半步,但没跑开。
最终,饥饿战胜了恐惧——昏黄的路灯下,小猫喉咙里滚动着“呼噜呼噜”的声响,毛茸茸的脑袋几乎要埋进饭团里。
他的手轻轻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忽而,天光乍现。
陆予安正蹲在垃圾场附近的背风处,用冻得发红的手指将最后一块木板卡进缝隙中。
木刺扎进指甲缝的瞬间,他只是皱了皱眉,然后继续调整着那个歪斜的猫窝。
小狸花猫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粗糙的尾巴尖轻轻扫过他的手背。
“哐——!”木板突然被人一脚踹飞,陆予安条件反射地蜷起肩膀,抬手护住脑袋,身体比思维更快地认出了身边的脚步声。
“陆——予——安,”刘易阳拉长的声音里带着笑,“你妈知道你在这给流浪猫当爹吗?”
小狸花猫喉咙里发出低吼声,浑身毛发炸开,刚蹿出半步,就被刘易阳掐着后颈提了起来。
陆予安霍然抬头,悬空的小猫正疯狂抓挠空气,琥珀色瞳孔缩成两道颤抖的竖缝。
“还给我!”
回答他的是更刺耳的笑声。
刘易阳故意晃了晃手里的猫:“求我啊?”他咧嘴一笑,“就像你跪着求你妈……”
“别——”
“喵呜——!”
陆予安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还没落地,小猫已被凌空甩出,紧接着一记重拳狠狠砸下。
“咚——”那道橘白相间的小身影撞上围墙,又重重砸回水泥地面。
小猫的四肢抽搐了一下,再无声息。
他脑中的某根弦“铮”地崩断。
更加细密的拳脚快速落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踢中了他的胃部,呕吐物的酸苦涌上喉头;有人拽着他的头发往水泥地上磕,温热的血滑进衣领。
刘易阳在他耳边低语:“你妈都不要你,你还装什么好人?”
一起下地狱吧!这个念头闪过时,陆予安猛地朝刘易阳扑了上去。
他不知道怎么打架,只是疯了一样地撕咬、抓挠,就像那只被逼到绝路的猫。
有人拽他的头发,有人踢他的肋骨,可他却感觉不到痛,只听见了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以及对方吃痛的咒骂。
少年蜷缩在地上,鼻血糊了半张脸,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漆黑的眼睛亮得骇人。
与此同时,床上的人突然蜷紧,咬肌绷紧,齿间泄出低喃:“要死…一起死……”
下一秒,陆予安猛地睁开眼——没有混沌,只有清醒的疯狂!
黑暗挤压着每一寸空气,他听见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冷汗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滑,上衣黏在了后背上。
陆予安缓缓地眨了眨眼,喉咙干涩得发疼,手机屏幕显示凌晨5:17。
“啪。”
他坐起身,开了灯。
骤亮的灯光下,正对门的木柜上,父亲的遗照正慈爱地微笑着。
陆予安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撞出回音,却带着几分凄然。
不知过去多久,他对着虚空扯了扯嘴角,轻声道:“都过去了。”随后利落地下了床。
左手的伤已经结痂了,他重新换了纱布,今天是周六,他有兼职要做。
夕阳像一块烧红的铁饼,沉沉地压在西边的天际线上。
陆予安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咸涩的液体渗进眼角,刺得他眨了眨眼。
工地上飞扬的尘土在斜阳里漂浮,黏在他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
“别偷懒啊,天都快黑了!”工头老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重器碰撞的刺耳声响。
陆予安沉默地走向前方那堆锈迹斑斑的钢筋。在这里,他每小时能挣二十五块钱,上辈子他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机会。
那是一个凉爽的清晨,他跟着一群工人来到了这里,工头看了他一眼,当即皱眉:“成年了没有?”
他抬起头,鼓起勇气张了嘴:“大哥,我十八了。”
“十八?”那人上下扫视着他,不耐烦道,“快走吧,这活你可干不了!”
他没有动。
工头见大家都在这看戏呢,变了脸吼道:“都在这杵着,等天上掉钱啊?咱就是卖力气的,掉钱也他妈砸不到咱头上!都给老子干活去!”
众人当即散去。
工头转头对他厉色道:“赶紧走!这可不是你一个学生娃能来的地方!”
他那时已经穷得喝水饱肚了,迎着那人错愕的目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求道:“大哥,您可以少给一些工钱,我能跟他们干一样多的活儿。”
“哎呀!”工头一惊,回了神,忙错开身,“这不是你能干的活儿!我们已经不招人了!”
“让我试试吧,求您。”他再次恳求。十七八岁正是心气十足的年纪,骨瘦嶙峋的清俊少年,就这么屈膝跪了下来,为了一口饭和那不知道还有没有的明天。
“你起来吧,赶紧走!真不招人了!”
过了半晌,陆予安起身缓慢地朝工地外走去,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他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响,仿佛只是被朝阳推着往前挪动。
远处工地的塔吊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他眼前的景物开始发白。下一秒,他两眼一黑,倒了下去,最后只来得及听见身后的人大喊了一声“哎哟!”
醒来后,工头知晓了他的情况,恶声恶气地说:“在这儿干活的人,谁家没个难处?我他妈也不是搞慈善的,一天二十五,日结,干不了就给老子滚蛋!”
这一世,离那天已经过去五个月了。
“嚯!这鬼天气要把人烤熟了!”一个赤膊工人边嚷边甩开毛巾。古铜色的背肌上,汗珠顺着脊柱沟往下淌,在沾满灰的工装裤腰带上洇出深色痕迹。他抓起搭在肩头的灰毛巾抹了把脸,立刻在黝黑的脸颊上擦出几道浅色印子。
“快干你的吧!回家再让婆娘给你好好补一补!”
哄笑声中,陆予安沉默地弯下腰,汗湿的T恤瞬间黏在后背,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
还未触到钢筋,一阵尖锐的刺痛便从指尖传来。
陆予安只是低头瞥了一眼——左手无名指被一旁的铁丝边缘划开了一道口子,正不停地渗血。
他习以为常地甩了甩手,几滴血珠飞溅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很快就被|干燥的尘土吸收了。
“妈的,又来了。”身后传来压低声音的咒骂。
或许是监工巡视,但陆予安连眼皮都没抬,钢筋的重量压得他指节发白,铁锈与血污在掌心混合成肮脏的泥浆。
他弓着背走出几步,忽觉一道目光钉在了自己身上。
逆光里站着道挺拔身影,阳光在那人衬衫上流淌。
陆予安眯起眼,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江少谦。
对视间,一滴血从他指尖滑落,不偏不倚地砸在那人干净的鞋面上。
陆予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慌忙道:“对、对不起。”
意料之中,那人没有动怒,也没有去看鞋面上的血迹。
“你的手受伤了。”江少谦眉头微蹙,声音温和,与工地上惯常的吼叫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如担心您的鞋。”钢筋的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腰,陆予安缓缓侧开身,将钢筋卸下后,又麻木地继续干活。
果然,江少谦追了上来。
男人动作轻柔地拉过他受伤的手:“忍着点……”然后用那块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丝帕仔细替他包扎起来。
“我叫江少谦。”男人声音放得很轻,丝帕绕过少年渗血的指尖,“你在这里上班?”
陆予安垂眸,看起来温顺又可怜,他任由自己的手指在对方掌心微微发抖。
当江少谦的体温透过相触的皮肤传来时,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答道:“我是临时工。”话音未落便快速抽回手,“谢谢您的手帕。”
江少谦的目光在陆予安身上停留了几秒——
少年身形瘦削,皮肤苍白,身上穿着的旧T恤沾满灰尘,睫毛垂下时在脸上投下小片阴影,带着某种令人心颤的脆弱。
“你叫什么名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江少谦明知故问。
“陆予安。”陆予安回答得很快,心里却在计算江少谦带他走的概率有多大。
“陆予安。”江少谦重复了一遍,目光移到陆予安手上,“你怎么在这里干活?成年了吗?”
“关你什么事?”似是被问到了痛处,陆予安出言反击。
江少谦对他的敌意毫不在意,温声解释:“我只是来看看项目进度。”
陆予安脸上的敌意褪去,紧绷的肩膀也松了下来。
“那您慢慢看。”说完,他转身走向钢筋堆,帆布鞋踩在砂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背后,江少谦的视线如影随形,陆予安唇角掀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等等!”
陆予安脚步一顿,疑惑回头:“江先生还有事?”
江少谦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眉头紧锁:“你很缺钱?”
陆予安抿唇:“您要赶我走吗?”
“跟我干吧。”江少谦忽然向前半步,投下的阴影堪堪笼罩住陆予安瘦削的身形,“我正好缺个生活助理。”
陆予安漆黑的双眸倏然一亮:“真的?”随即又慌忙低头,“谢…谢谢江先生。”
江少谦目光扫过他通红的耳尖,落在他的左手上:“伤口处理一下吧。”
“不碍事的。”陆予安将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试图避开对方的视线。
“只是小伤,不用处理。”他局促地抓着泛黄的衣摆,极力向男人推荐自己,“我在餐馆打过工,很会做饭的。”
江少谦没有说话。
“江先生?”陆予安不安地唤了他一声。
“跟我来。”江少谦转身向大步前走去。
陆予安松了口气,脚步微促,紧随其后,唇角噙着一抹乖觉的笑意。
他微微眯起眼,望向前方那道沐浴在灿金阳光中的身影,真有意思啊……
陆予安脚步轻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渗血的伤口,疼痛让他眼底的笑意更深。
黑色奔驰缓缓碾过坑洼的工地路,扬起细碎的尘土,最终消失在渐暗的天色里。
陆予安静静倚在真皮座椅里,车窗外,景物飞速倒退,忽明忽暗的光影在他脸上流淌。
二十分钟后,车子稳稳停在医院门口。
陆予安慢吞吞地跟在江少谦身后,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在急诊大厅里停下脚步:“江先生,要不…还是算了吧?真的只是小伤。”
江少谦转过身严肃地看着他:“算了?”
陆予安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裤缝,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江少谦叹了口气:“听话,伤口不处理的话容易引发破伤风。”
陆予安抬头觑了他一眼,似是被他说动,乖乖点头。
医生戴上无菌手套,拖住陆予安的手腕翻转观察。
“2.5cm左右的斜行伤口,边缘整齐,深达真皮层…铁丝锈迹嵌入创面,伴有混凝土颗粒污染。”
“要打破伤风针吗?”江少谦问。
医生皱眉看着陆予安还缠着纱布的手掌,语气里透着一丝责备:“上次接种是什么时候?”
陆予安沉默摇头,目光游离,不敢与医生对视。
医生叹气:“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生理盐水加压冲洗伤口时,陆予安闷哼一声,身体微微颤抖。
医生立即减轻力度:“哎,你忍一下,这可比破伤风好受。”
江少谦全程紧盯,眉头紧蹙。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破伤风干预后,江少谦交代了他一句,然后拿着单据去窗口缴费。
“好的。”陆予安乖巧应声。
待人走后,他眼底那抹鲜活的光芒骤然熄灭,只剩一片死寂的淡漠。
他目光虚浮地落在地面某处,仿佛那里有什么看不见的漩涡,正无声地将他吞噬。
陆予安的手指机械地摩挲着牛仔裤的布料,一下,又一下,像是要从这单调的触感中榨取最后一丝真实。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很快,江少谦的声音再次响起。
陆予安猛地抬头,又迅速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他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蝇:“江先生,谢谢您。我……”
“嗯?”江少谦微微倾身,目光落在少年泛红的耳尖上,“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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