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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夏夜的闷热黏在皮肤上,陆予安蜷缩在床上陷入了断续的梦境之中。

巷子很窄。

少年蹲下时,肩膀几乎蹭到了两侧发霉的砖墙。

垃圾桶后忽然闪过两点莹绿。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狸花猫从垃圾桶后面探出头,警惕地盯着他,前爪还按着半块发霉的面包。

“别怕。”少年压低声音,慢慢从书包里掏出晚上客人吃剩下的米饭,塑料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小猫后退了半步,但没跑开。

最终,饥饿战胜了恐惧。昏黄的路灯下,小猫喉咙里滚动着“呼噜呼噜”的声响,毛茸茸的脑袋几乎要埋进饭团里。

少年的手轻轻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忽而,天光乍现。

少年正蹲在垃圾场附近的背风处,用冻得发红的手指将最后一块木板卡进缝隙中。木刺扎进指甲缝的瞬间,他只是皱了皱眉,然后继续调整着那个歪斜的猫窝。

小狸花猫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粗糙的尾巴尖轻轻扫过少年的手背。

“哐——!”

木板被人一脚踹飞的瞬间,少年条件反射地蜷起肩膀,抬手护住脑袋,身体比思维更快地认出了身边的脚步声。

“陆——予——安,”刘易阳拉长的声音里带着笑,“你妈知道你在这给流浪猫当爹吗?”

小狸花猫浑身毛发炸开,刚蹿出半步,就被刘易阳掐着后颈提了起来。

少年霍然抬头,悬空的小猫正疯狂抓挠空气,琥珀色瞳孔缩成两道颤抖的竖缝。

“还给我!”

回答少年的是更刺耳的笑声。

刘易阳故意晃了晃手里的猫:“求我啊?”他咧嘴一笑,“就像你跪着求你妈……”

“别——”

“喵呜——!”

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还没落地,小猫已被凌空甩出,紧接着一记重拳狠狠砸下。

不知道是谁踢中了他的胃部,呕吐物的酸苦涌上喉头。有人拽着他的头发往水泥地上磕,温热的血滑进衣领。

“咚——”

耳畔炸开一声闷响,少年脑中的某根弦“铮”地崩断。那道橘白相间的小身影撞上围墙,又重重砸回水泥地面。小猫的四肢抽搐了一下,再无声息。

刘易阳在他耳边低语:“你妈都不要你,你还装什么好人?”

一起下地狱吧!

这个念头闪过时,少年猛地朝刘易阳扑了上去。他不知道怎么打架,只是疯了一样地撕咬、抓挠,就像那只被逼到绝路的猫。

有人拽他的头发,有人踢他的肋骨,可他却感觉不到痛,只听见了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以及对方吃痛的咒骂。

少年蜷缩在地上,鼻血糊了半张脸,却死死地盯着施暴者,眼神亮得骇人。

床上的人突然蜷紧,咬肌绷紧,齿间泄出低喃:“要死…一起死……”下一秒,陆予安猛地睁开眼——没有混沌,只有清醒的疯狂!

黑暗挤压着每一寸空气,他听见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冷汗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滑,上衣黏在了后背上。

陆予安缓缓地眨了眨眼,喉咙干涩得发疼,手机屏幕显示凌晨3:17。

“啪。”

他坐起身,开了灯。

骤亮的灯光下,父亲的遗照正慈爱地微笑着。

陆予安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撞出回音。不知过去多久,他对着虚空扯了扯嘴角,轻声道:“都过去了。”

他利落地下了床。

左手的伤已经结痂了,陆予安重新换了纱布,今天是周六,他有兼职要做。

夕阳像一块烧红的铁饼,沉沉地压在西边的天际线上。

陆予安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咸涩的液体渗进眼角,刺得他眨了眨眼。工地上飞扬的尘土在斜阳里漂浮,黏在他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

“小陆,这批钢筋今天必须搬完!”工头老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

“好!”陆予安应声,沉默地走向那堆锈迹斑斑的钢筋。在这里他每小时能挣25块钱,这是他上辈子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

那是一个凉爽的清晨,他跟着一群工人来到了这里。工头看了他一眼,当即皱眉:“成年了没有?”

少年抬起头,鼓起勇气张了嘴:“大哥,我十八了。”

“十八?”那人上下扫视着他,不耐烦道,“快走吧,这活你可干不了!”

少年没有动。

工头见大家都在这看戏呢,变了脸吼道:“都在这杵着,等天上掉钱啊?咱们这些卖力气的,就算掉钱也他妈砸不到咱头上!看个屁看,都给老子干活去!”

众人当即散去。

工头又对少年厉色道:“赶紧走!这可不是你一个学生娃能来的地方!”

少年此时已经穷得喝水饱肚了,在那人错愕的目光中,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哥,您可以少给一些工钱,我能跟他们干一样多的活。”

十七八岁正是心气十足的年纪,骨瘦嶙峋的清俊少年,就这么屈膝跪了下来,为了一口饭和那不知道还有没有的明天。

“哎呀!”工头一惊,忙错开身,“这就不是你能干的活儿!我们已经不招人了!”

过了半晌少年才起身,他愣愣地转过身,慢慢地朝工地外走去。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少年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响,仿佛只是被朝阳推着往前挪动。

远处工地的塔吊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少年眼前的景物开始发白。下一秒,他两眼一黑,倒了下去,最后只来得及听见身后的人大喊了一声“哎哟!”

醒来后,工头知晓了他的情况,恶声恶气地对他说:“在这儿干活的人,谁家没个难处?工地不是搞慈善的,一天二十五,日结,干不了就给老子滚蛋!”

少年黑漆漆的眸子倏地就亮了,他激动道:“谢谢,谢谢您!我能干,我会好好干的。”

此时,离那天已经过去五个月了。

“嚯!这鬼天气要把人烤熟了!”一个赤膊工人边嚷边甩开毛巾。古铜色的背肌上,汗珠顺着脊柱沟往下淌,在沾满灰的工装裤腰带上洇出深色痕迹。他抓起搭在肩头的灰毛巾抹了把脸,立刻在黝黑的脸颊上擦出几道浅色印子。

“快干你的吧!回家再让婆娘给你好好补一补!”

哄笑声中,陆予安沉默地弯下腰,汗湿的T恤瞬间黏在后背,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

还未触到钢筋,一阵尖锐的刺痛便从指尖传来。

陆予安只是低头瞥了一眼——

左手无名指被一旁的铁丝边缘划开了一道口子,正不停地渗血。

他习以为常地甩了甩手,几滴血珠飞溅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很快就被|干燥的尘土吸收了。

“妈的,又来了。”身后传来压低声音的咒骂。

或许是监工巡视,但陆予安连眼皮都没抬。钢筋的重量压得他指节发白,铁锈与血污在掌心混合成肮脏的泥浆。

他弓着背走出几步,忽觉一道目光钉在了自己身上。

逆光里站着道挺拔身影。阳光在那人衬衫上流淌,将每一道褶皱都镀成金线。陆予安眯起眼,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

江少谦。

对视间,一滴血从他指尖滑落,不偏不倚地砸在那人干净的鞋面上。

陆予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对、对不起。”

意料之中,那人没有动怒,也没有去看鞋面上的血迹。

“你的手受伤了。”江少谦眉头微蹙,声音温和,与工地上惯常的吼叫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如担心您的鞋。”钢筋的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腰,陆予安缓缓侧开身,将钢筋卸下后,又继续干活。

果然,江少谦追了上来。

男人动作轻柔地拉过他受伤的手:“忍着点……”然后用那块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丝帕仔细替他包扎起来。

“我叫江少谦。”男人声音放得很轻,丝帕绕过少年渗血的指尖,“你在这里上班?”

陆予安垂眸,看起来温顺又可怜,他任由自己的手指在对方掌心微微发抖。

当江少谦的体温透过相触的皮肤传来时,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答道:“我是临时工。”话音未落便快速抽回手,“谢谢您的手帕。”

江少谦的目光在陆予安身上停留了几秒——

少年身形瘦削,皮肤苍白,身上穿着的旧T恤沾满灰尘;睫毛垂下时在脸上投下小片阴影,带着某种令人心颤的脆弱。

“你叫什么名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江少谦明知故问。

“陆予安。”陆予安回答得很快,心里却在计算江少谦带自己走的概率有多大。

“陆予安。”江少谦重复了一遍,目光移到陆予安手上,“你怎么在这里干活?成年了吗?”

“关你什么事?”少年似是被问到了痛处,出言反击。

江少谦对他的敌意毫不在意,温声解释道:“我只是来看看项目进度。”

陆予安脸上的敌意渐渐褪去,紧绷的肩膀也松了下来。

“那您慢慢看。”说完,他转身走向钢筋堆,帆布鞋踩在砂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背后,江少谦的视线如影随形,陆予安唇角掀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等等!”

陆予安脚步一顿,疑惑回头:“江先生还有事?”

江少谦扫过他磨损的衣领,眉头紧锁:“你很缺钱?”

陆予安抿了抿唇:“您要赶我走吗?”

“跟我干吧。”江少谦忽然向前半步,投下的阴影堪堪笼罩住陆予安瘦削的身形,“我正好缺个生活助理。”

陆予安双眸倏然一亮:“真的?”随即又慌忙低头,“谢…谢谢江先生。”

江少谦目光扫过他通红的耳尖,落在他的左手上:“伤口处理一下吧。”

“不碍事的。”陆予安将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试图避开对方的视线,“只是小伤,不用处理。”他局促地抓着泛黄的衣摆,极力向男人推荐自己,“我在餐馆打过工,很会做饭的。”

江少谦没有说话。

“江先生?”陆予安不安地唤了他一声。

“跟我来。”江少谦转身向大步前走去。

陆予安暗自松了口气,脚步微促,紧随其后,唇角噙着一抹乖觉的笑意。他微微眯起眼,望向前方那道沐浴在灿金阳光中的身影。

真有意思啊……

陆予安低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渗血的伤口,疼痛让他眼底的笑意更深。

黑色奔驰缓缓碾过坑洼的工地路,扬起细碎的尘土,最终消失在渐暗的天色里。陆予安静静倚在真皮座椅里,车窗外,景物飞速倒退,忽明忽暗的光影在他脸上流淌。

二十分钟后,车子稳稳停在医院门口。

陆予安慢吞吞地跟在江少谦身后。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在急诊大厅里停下脚步:“江先生,要不…还是算了吧?真的只是小伤。”

江少谦脚步立即顿住,转过身严肃地看着他:“算了?”

陆予安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裤缝,指节发白。他微微垂眸,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空气凝固了几秒。

江少谦忽然叹了口气:“听话,伤口不处理的话容易引发破伤风。”

陆予安抬头觑了他一眼,似是被他说动,乖乖点头,发顶绒毛在灯光下泛着细弱的光。

医生戴上无菌手套,拖住陆予安的手腕翻转观察。

“2.5cm左右的斜行伤口,边缘整齐,深达真皮层。铁丝锈迹嵌入创面,伴有混凝土颗粒污染。”

“要打破伤风针吗?”江少谦问道。

医生皱眉看着陆予安还缠着纱布的手掌,语气里透着一丝责备:“上次接种是什么时候?”

陆予安沉默摇头,目光游离,不敢与医生对视。

医生叹气:“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生理盐水加压冲洗伤口时,陆予安闷哼一声,身体微微颤抖。

医生立即减轻力度:“哎,你忍一下,这可比破伤风好受。”

江少谦全程紧盯,眉头紧蹙。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破伤风干预后,江少谦交代了他一句,然后拿着单据去窗口缴费。

“好的。”陆予安乖巧应声。

待人走后,他眼底那抹鲜活的光芒骤然熄灭,只剩一片死寂的淡漠。他目光虚浮地落在地面某处,仿佛那里有什么看不见的漩涡,正无声地将他吞噬。

陆予安的手指机械地摩挲着牛仔裤的布料,一下,又一下,像是要从这单调的触感中榨取最后一丝真实。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很快,江少谦的声音再次响起。

陆予安猛地抬头,又迅速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他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蝇:“江先生,谢谢您。我……”

“嗯?”江少谦微微倾身,目光落在少年泛红的耳尖上,“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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