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脚步匆匆，如同一片流动的白雾与金云，拂乱了白玉砖上的微风。
道路旁高大的白玉柱静默地矗立着，精美的雕刻注视着天使，却不能让他有片刻迟疑。
“尤利尔大君。”
台阶上的棕发天使轻轻向前，平静的呼唤像投入激流的石头，定住了尤利尔的脚步。
“梅塔特隆大君。”
在炽天使中，梅塔特隆实在有些黯淡。棕色的眼睛，长发扎在脑后，白色的长袍包裹全身，只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他固然有些炽天使应该有的精美与光明，但甚至不需要和他面前的尤利尔比较，便只是和他身后那六只燃烧的羽翼相比，他都有点太过平平无奇。
美本身便是对形体的超越。
对天使来说，他们的意志是可以被看见的。纯洁的洁白、堕落的黑暗；米迦勒坚毅；加百列包容；拉斐尔智慧；还有路西法，魔王那张脸至今被认为是天族第一。
而梅塔特隆则是平凡的，毕竟以诺本就只是一个还算不错、却也不过如此的人类。他或许虔诚，但也有点叛逆；有些仁慈，但有时候血又冷硬得像冰；不算聪明，又有十万分的顽固……
总之，他站在这耶路撒冷圣堂的白玉阶上，就像一块被人硬生生从地上搬上来的石头。
“石头”一步一步从台阶上挪了下来：“硫磺火湖的风没有让您冷静下来吗？”
其实是有的。但尤利尔就是这样的人，当他看到那高高的试炼之梯，看到光辉高大的天国之门，之前已经淡去的不甘便又重新涌了上来，于是他甚至没有回黄道十二宫，就带着一身地狱底层才有的干燥热风跑到了耶路撒冷。
“弥赛亚不愿意见我吗？”
“您不应该这样去见弥赛亚。”
尤利尔紧紧地抿住唇，澎湃的情绪还在他脑子里左突右撞，催促他去做些什么——他的每一次冲动带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事，迷失在地上的千年他已经学会了忍耐。
“我知道了。”他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绶带，把即将翻涌出来的质问压了下去，他甚至没有给梅塔特隆多余的眼神，转过身，便像他来时那样急冲冲、气腾腾地向外走。
“尤利尔大君。”梅塔特隆又叫住了他，“如果您心有烦忧需要休息，伊甸园应该是更好的选择。”
尤利尔转过身来，他的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直视着梅塔特隆。
梅塔特隆继续道：“您信任您的兄弟，但也应该谨慎行事。且不论您那些已经投身黑暗的旧部，便是如今您作为御前天使、被神的子民敬爱的君主，硫磺火湖也实在不是适合您重温旧梦的地方。”
“梅塔特隆。”尤利尔这次没有用敬称，语气还算得上平静——他从来如此，不受具体的喜怒干扰，他只分辨他想、他希望，就像他此刻想要说的：“我在伊甸园得到的，也都在伊甸园中失去了；我失落在硫磺火湖中的，却也在硫磺火湖中重新得到，所以我去硫磺火湖，而不是伊甸园。”
他不是在表达不满，只是在陈述事实，却也难免让人觉得他心有怨愤。
“您从伊甸园中得到的，并不是只有被您认为失去的那些。”梅塔特隆道，“您何必沉湎于一块失去了的石头。”
尤利尔微微垂头，又一次进入了他所特有的那种迟钝的思考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轻声诵道：“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说完之后，纯白的天使深深看了一眼梅塔特隆和他身后的圣堂，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凡事皆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尤利尔的背影消失在石柱与金叶之后，梅塔特隆回过身，重新回到了圣堂之中。
黑发的青年从十字架后走出，梅塔特隆见到他，跪下施礼，六翼垂落在地：“我主。”
弥赛亚随意地在台阶上坐下，招了招手，梅塔特隆便走过去，重新跪在他身边，纯白的衣带散落下来，露出胸前狰狞的伤疤。
那是一道黑色的、活着的伤疤，吞吐着蛛网一样的黑色裂纹，像是要把眼前的天使从里到外地撕裂开。
弥赛亚的手落在那伤口上，那些不祥的黑色便如同被漩涡吞噬的章鱼飞快地后退：“拉斐尔为他费尽心思，他刚有点闲情便尽用来闹腾了。”
梅塔特隆微微垂眼，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您是要申饬他吗？”
“如果语言对他有用，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当初真该给他多造一双耳朵。”弥赛亚叹了口气，收回手，那道贯穿了身体的伤口依然在，之前逞凶的黑色力量如今团聚在周围，顽固如附骨之蛆。
看着那伤，弥赛亚安静了一会儿，又说到：“萨麦尔对我的怒火与诅咒迁怒在你身上，回第七天去，接下来一段时间圣殿由你驻守。”
梅塔特隆没有当即应声，弥赛亚挑眉：“又怎么了？”
“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梅塔特隆低声道，“请允许我先行前往地上。”
弥赛亚又沉默了。身前的炽天使低着头，神情平静，眼睛注视着地面，只让人看见睫毛投下的阴影。
“你也沉湎于必将失去的石头啊，梅塔。”
“人可以不挣财富，却不能不挣一挣命运。”梅塔特隆答。
“亚德！”
安达利尔惊喜地抱住披着白色斗篷的堕天使，随后警惕地左右看看，低声道：“你是怎么上来的？要是被梅塔特隆逮到就麻烦了……”
天国的第六天，是以泽堡尔学院为核心的智天使大本营。最初的领主乃是创世天使之一的介胡尔，在介胡尔死后由拉斐尔暂时统领，后由尚未堕落的阿斯莫杜主持，其如今的领主乃是神之颜梅塔特隆。
梅塔特隆是整个天国最顽固的守旧派，在米迦勒都选择对现状保持沉默的现在，他依旧旗帜鲜明地反对一切与地狱交好的政策。
如果让他知道亚德拉美勒克不仅进了上四天还跑到了他的地盘——事情就麻烦了。
亚德拉美勒克环抱住他，低声道：“是尤利尔大君让拉贵尔带我上来的……梅塔特隆似乎不在第六天。”
“那就好那就好。”安达利尔笑嘻嘻地拉着他找了一间空着的阅读室，便伸手去扯他衣服，“我可想你啦……”
但亚德拉美勒克按住了他的手——这一次是真的按住了，安达利尔不满地挑起眉毛，黏黏糊糊地凑上去亲他：“怎么了？”
“我一会儿就要走。”
“那有什么关系嘛……”
“不，安达，我们谈谈。”
安达利尔不高兴地放开亚德拉美勒克，几步走到一边，在桌子上气呼呼地坐下。
“我不想谈，亚德，你们永远都有那么多的道理，我说不过你。”
“可我爱你，安达利尔，我爱你，所以我需要和你谈谈……”亚德拉美勒克顿了顿，“谈谈我们两人都不过了的那个槛。”
……
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
“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同意。”拉贵尔坐在窗边，面前的茶杯中升起袅袅烟气，那张有些严肃的脸看着也柔和起来。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深金色长发的天使，他长着一张与梅塔特隆一模一样的脸，气质却大相径庭——梅塔特隆的双生子，炽天使尚达奉。
“亚德拉美勒克在第一次光暗之战前就一直是路西法的近臣，他手里有的隐秘记录便是翻遍泽堡尔图书馆和海克哈洛托宫档案馆也找不到第二份。”尚达奉答道，“既然路西法陛下不介意，我们又何必客气呢？”
“你之后要如何向梅塔特隆交代？”
“只要你我不说、他们不说，我又何须向他交代？”
这话中透露的信息太多，拉贵尔脸色一变：“他对第六天的掌控力低到了这个地步？”
七重天的领主掌控着境内一切事务，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柄”。小至一草一木，只要他们愿意，都无法逃过其感知。更何况是一位堕天使——若是其他天的领主，早在对方靠近边界时便能察觉；若真不愿让其踏入，即便领主本人不在领域之内，也足以直接将其“拒绝”。
倘若梅塔特隆连这点都做不到，背后的意味就很耐人寻味了。
尚达奉放下茶杯，叹气道：“我不知道他，他身上的事……恐怕只有父神和米迦勒清楚。”
拉贵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苦笑起来：“我们不该答应亚德的。”
尚达奉歪头表示疑惑，他身上有着学者特有的天真，如果说梅塔特隆是一块石头，那么尚达奉就是一块清澈透亮的琉璃。
“恐怕现在路西法也清楚了。”拉贵尔道。
尚达奉的脸色变了又变，有些讶异：“不至于吧？”
“我也希望不至于。”拉贵尔叹气，“可是如果没有他的默许，亚德拉美勒克又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胆子？而且你我都知道……他一直不喜欢梅塔特隆。”
“……”尚达奉思索了几息，“那我们怎么办？把亚德拉美勒克扣下吗？”
“那岂不是不打自招？”拉贵尔摇头，“只有通知米迦勒大君了……”
尚达奉茫然地点点头：“只是我们和尤利尔大君都免不了要挨一顿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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